从他被东荒推下观星台的那一刻起，从他被这个乞丐女所救的那一刻起，从他躲在这个肮脏地洞里苟且偷生那一刻起。
原来神跌落泥潭，与凡人并无不同。会饿，会冷，会怕，会为一个小姑娘的善意而眼眶发热。
官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听见刀剑划破草席的声音，听见阿弃惊恐的抽气声，听见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原来这就是凡人的恐惧。这就是他们百年来看惯了的、属于众生的苦。
地洞的盖子被猛地掀开，火把的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一个官兵狞笑着伸手来抓他：“找到了！妖道在这里！”
谢长安闭上眼，准备迎接命运。
却听见一声凄厉的尖叫：“不要伤他！”
阿弃扑了过来，用她瘦小的身躯挡在地洞前。火把的光照在她脸上，那张总是怯生生的脸上此刻写满了决绝。
“滚开，死乞丐！”官兵举刀欲砍。
“等等。”一声高洁的神音响起，带着几分玩味，“这不是很有趣吗？高高在上的国师大人，如今要靠一个乞丐女保护。”
谢长安睁开眼，对上一双熟悉的眸子。东荒变成年轻皇帝不知何时来了，站在破屋门口，一身龙袍与这环境格格不入。
年轻的皇帝缓步走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地洞里的他，唇角勾起一抹笑：“国师，这泥潭的滋味如何？”
谢长安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挡在他身前的阿弃，看着那双因恐惧而颤抖却依然坚定的手。
“陛下，”他轻声说“您说得对，神台已坍塌。”
东荒挑眉：“所以？”
“所以，”谢长安慢慢从地洞里爬出来，站在阿弃身前，将她护在身后，“从今往后，我不做神了。”
他伸手，擦去阿弃脸上的泪水。这个动作如此自然，仿佛他生来就会。
高高在上邪神，终于跌落泥底，被七情六欲拖进众生的苦里。
而他忽然觉得，这苦里，竟也有一丝甜。
东荒饶有兴味地重复着谢长安的话：“不做神了？”
他轻笑出声，那笑声在破败的屋子里回荡，带着金属般的冰冷和嘲弄，“谢长安，你是神，享众生香火侍奉，你以为，这身份是说不要，就能不要的么？”
他踱步上前，绣着金龙的靴子踩在污浊的地面上，目光却始终锁在谢长安身上，如同审视一件失去光彩的宝物。
“不做神，那你做什么？做这蝼蚁般的凡人，与这贫贱女子在这污秽之地苟延残喘？”
他充满威严的神目落到阿弃因恐惧而苍白的脸，却被谢长安侧身挡住，护在身后。
谢长安没有说话，他只是站在那里，青衣破损，发丝凌乱，身上甚至带着地洞里的霉味。
可他的眼神变了。
不再是观星台上那种悲悯却疏离的神性目光，也不再是逃亡途中仓惶与不甘的困兽之瞳。
那里面沉淀下某种更厚重、更坚韧的东西，如同被烈火煅烧过的泥土，粗糙，却有了承重之力。
他轻轻将阿弃往后又护了护，这个动作细微，却让东荒的眼神骤然锐利。
“看来，你是真的甘愿沉沦了。” 东荒语气转冷，“为了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凡人，放弃你与生俱来的神格？可笑！”
“陛下以为的神格是什么？” 谢长安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却异常平静，“是高高在上，受万民跪拜，却看不见他们脸上的尘土与泪痕？是挥手间决定城池兴衰，却听不见巷陌中孩童的啼哭？”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沾满泥污的手指：“我这双手，曾引动星辰，绘制符箓，赐下所谓的神恩。但直到刚才，接过那个馒头，感受到它粗糙的纹理，直到现在，握住这女孩颤抖的手，感受到她脉搏里生命的搏动，我才第一次感觉到，我在触摸这个世界。”
而不是在云端，冷漠地拨弄它。
东荒眯起了眼，周身开始散发出危险的气息，那是神力即将涌动的征兆。
周围的官兵畏惧地后退了几步。
“谢长安，你不过是输了，在为自己的狼狈找借口！”
“或许吧。” 谢长安竟微微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疲惫，一丝释然，“但我确实输了，输给了你的算计，也输给了，我自己曾经的傲慢。”
他抬起了头。
“你呢，如果有一天你跌进这泥潭，你是否也能坚定神格！”说完他自嘲笑了笑“你生来便是神，又怎么跌入泥潭呢。”
环视这间破屋，目光扫过惊恐的邻居们从门缝里偷看的眼睛，扫过官兵们混杂着贪婪与畏惧的脸，最后落回东荒身上。
“你看，他们都在看。看神的坠落，多么精彩的一出戏。”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可你们看的是戏，我尝到的，却是真实。”
是饥饿的真实，是疼痛的真实，是恐惧的真实，也是，被一个渺小灵魂毫不犹豫地保护的、那份灼热的真实。
“东荒，”
他第一次直呼其名“你费尽心机将我拉下神位，让我体会众生的苦，你成功了。”
“但你永远不明白” 谢长安慢慢站了起来“有些东西，只有在泥泞里才能找到。”
比如，真实的连接。
比如，超越利弊的守护。
比如，剥离神格后，依然能站立起来的人的尊严。
“我不再做你们期待的那个神。” 谢长安的声音斩钉截铁“但我依然是我，谢长安。”
东荒嘴角划过得逞的笑意“那我这个恶神可得做称职了。拿下他！”
官兵们一拥而上。
谢长安没有神力，但他还有武技，还有百年阅历沉淀下的战斗本能。
他将阿弃猛地推向相对安全的角落，自己则迎向了刀剑。
动作不再飘逸如仙，而是充满了凡人的笨拙与狠厉。
青衣被划破，鲜血渗出，但他眼神沉静，每一次格挡，每一次闪避，都带着一种决绝的力量。
他不再是为了维护神的尊严而战。
他是为了生存而战。为了身后那个给予他馒头和庇护的女孩而战。
即便神被拖进泥泞土里。
但泥底，亦可生出新的根芽。
谢长安挡开一把劈来的腰刀，手臂被震得发麻。
他喘着粗气，看着眼前狰狞的面孔，感受着胸腔里剧烈的心跳和伤口火辣辣的疼痛。
这，就是活着的滋味。
如此狼狈，如此痛苦。
却也如此真实。
阿弃，他要带她走出他们的路。
神殿，他反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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