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空旷,穹顶高悬,投下的光线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李乘风端坐于上首玄玉椅上,眼眸微阖,周身气息与这大殿浑然一体,如渊渟岳峙。
他今日决定见一见连蔓儿、连保村姐弟的那对儿女——连城璧与连雪晴。
月前二人递帖拜见,正值他炼制法阵的尾声,被李乘风随口回绝。
如今出关,想起已然逝去的连保村,还有更早之前那个性格坚强却又身怀异宝的连蔓儿,心中微叹。
罢了,无论他们为何而来,看在故去之人的份上,见一面,了却一桩事也好。
“晚辈连城璧,拜见前辈。”
“晚辈连雪晴,拜见前辈。”
两道声音打破了大殿的寂静。
李乘风抬眼望去,连城璧身形微胖,脸上带着刻意堆砌的恭敬,腰弯得很低;一旁的连雪晴则清瘦些,举止更为拘谨,头深深埋下,不敢直视。
“无需多礼,坐下吧。”
李乘风的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晚辈不敢。”
但在李乘风那看似和蔼,实则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目光注视下,他们最终还是诚惶诚恐地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在那冰冷的石凳上欠着身子坐下,只堪堪挨着一点边,仿佛随时准备弹起来。
侍立一旁的刘思义眼观鼻,鼻观心,如同泥塑。
李乘风指尖轻轻敲击着玉质扶手,发出清脆的微响,打破了这份尴尬的沉默。
“思义说,你们上个月就来见我了。”
连城璧像是被针扎了一下,连忙起身,再次躬身,语气急促地解释:
“回前辈,晚辈早就想过来拜见您老人家了!只是…只是这段时间,坊市事务繁杂,尤其忙着与落霞宗交割一批材料费用,这才一直耽搁,未能及时前来。您不知道,断崖谷这些年一直为几大宗门提供……”
“没关系,”
李乘风笑着打断了他,那笑容温和,眼底却是一片清冷,毫无暖意:
“能来就行。”
李乘风心中掠过一丝哂笑。
若不是看在连保村那点香火情分,以及脑海中那个模糊的、捧着灵药大大方方看着他的女子身影,这坊市的核心大殿,又岂是这般迟来之人能够踏足的?
连城璧似乎并未察觉那笑容下的疏离,反而因这“宽容”松了口气,但脸上的愧疚之色更浓了。
“前辈海量,晚辈却深感愧疚。当年家父就多蒙前辈厚爱,提携之恩,连家没齿难忘。晚辈直至今日才来请安,实在是不应该!”
他说着,从储物袋中郑重取出一件紫檀托盘,上面整整齐齐码放着数十面散发着各色灵光的阵盘与小巧阵旗,双手高举过顶。
“此乃断崖谷护谷大阵与各处辅助阵法的核心阵盘、阵旗,尽数在此。晚辈无能,不敢再占据前辈恩赐之宝地,恳请前辈收回!”
刘思义眼角余光扫过那托盘,心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屑。
这连城璧,姿态做得十足,却不知在元婴修士眼中,这等以退为进的心思,何其浅薄。
他依旧沉默,这里没有他说话的份。
李乘风看都未看那托盘一眼,目光转向一直安静坐着的连雪晴,语气似乎柔和了些许。
“当年见到你的时候,你尚在襁褓之中,啼哭声响亮。想不到一晃眼,也这么大了。”
连雪晴受宠若惊般微微直起身,声音轻柔却清晰:
“母亲在世时,常教导晚辈兄妹,前辈予连家之恩,如山似海,连家子子孙孙当时刻铭记,世代相报。”
李乘风看着她只坐了半边凳子,身体紧绷的模样,微微点了点头。
李乘风没有再说话,只是目光似乎透过连雪晴如今四十出头、风韵犹存的容颜,看到了更久远的时光。
殿内再次陷入寂静,落针可闻。
连城璧举着托盘,不敢放下,也不敢收回,刘思义屏息静气。
连雪晴更是低眉顺眼,连呼吸都放轻了。
李乘风的心神有些飘远。
连家…说起来,整个连家,真正对他李乘风修行有所助益的,也唯有那个没有灵根的连蔓儿了。
她那奇异的个人空间,不知是何等机缘,竟能培育出外界难寻的珍稀灵药,且年份足、品质佳,对他修行早期,提供了海量的资源。
作为回报,他庇护了连蔓儿,让她那资质平庸的弟弟连保村得以踏上仙路,并助其筑基,更让连蔓儿本人能平安喜乐地嫁人,在这安稳的坊市中度过富足一生。
一场交易罢了,各取所需,公平合理。
毕竟,一个无灵根的凡人,身怀如此重宝,若无强者庇护,下场只怕比持金过市的孩童还要凄惨万分。
他给了她安全和安宁,她给了他通往大道的资粮。
很公平。
思绪收回,李乘风的目光重新变得清明深邃,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淡:
“你们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仿佛刚才连城璧献上阵盘的举动从未发生。
连城璧连忙接口:
“回前辈,主要就是为归还断崖谷之事,晚辈……”
“此事休得再提。”
李乘风轻轻一挥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那座山谷,当年是留给你父亲的,自然也就是留给你们的,好生经营便是。”
话音落下,连城璧脸上瞬间涌上难以抑制的喜色,虽然极力克制,但那眉眼间的笑意和骤然放松的肩膀,显露无遗。
他忙不迭地收回托盘,连连道谢:
“多谢前辈厚赐!多谢前辈!”
而一旁的连雪晴,脸上也适时地露出一抹温婉的微笑,只是那笑容深处,却浸染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凄凉。
她比兄长看得更明白,也想得更深。
山谷是留下来了,这份产业保住了,但与此同时,那位元婴修士与连家之间,由舅舅、由母亲艰难维系下来的那点情分,那点可以倚仗的“恩情”,也在这一刻,随着前辈那句看似慷慨的话,被彻底斩断、了结了。
从此以后,连家是连家,元婴是元婴,再无瓜葛。
李乘风将两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无波无澜。
连保村是连保村,他的后人是他的后人。
既然真正维系关系的人早已不在,他又何必与这些后人多做纠缠?
一座断崖谷,送出去,便送出去了。
正好,了却这段因果。
沉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将那片令人窒息的威压与辉煌隔绝开来。
连城璧直到踏出殿外,走在通往坊市的青石路上,仍觉得脚步有些发飘,仿佛踩在云端。
他的手紧紧按在腰间的储物袋上,那里装着比断崖谷更让他心跳加速的东西——十颗筑基丹!
方才在大殿内,当李乘风前辈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些丹药,予你连家,也算全了一场缘分”时,连城璧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些白玉丹瓶被刘思义送到他手中时,瓶身温润的触感,以及透过瓶壁隐隐散发出的、令人修为蠢动的精纯药力,都让他激动得指尖发颤。
一共二十颗筑基丹!连雪晴得到了十颗。
连城璧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翻涌的气血。
连家虽有些许基业,在地方上也算是个修真家族,但筑基丹这等关乎家族传承命脉的战略之物,向来是捉襟见肘。
每一颗都需耗费海量资源,历经艰难才能求得,往往还需看大宗门、大势力的脸色。
别说是他们连家,就算是雄踞一方的落霞宗、青阳门这等修仙大宗,门内筑基丹的配额也是少得可怜,足以让内门弟子打破头去争抢。
有了这十颗筑基丹,连家未来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根基都将得到前所未有的巩固!
可以预见,家族中将会有更多炼气后期子弟获得冲击筑基的机会,家族的整体实力必将迎来一次飞跃。
这不仅仅是二十颗丹药,更是连家未来兴盛的希望!
一旁的连雪晴,同样能感受到兄长那几乎要溢出来的狂喜。
她储物袋中也有着两只丹瓶,她的指尖却微微泛凉。
她清晰地记得,李乘风前辈在赐予丹药时,那平静无波的眼神,仿佛送出的不是能让无数小家族疯狂的筑基丹,而是几颗无关紧要的糖丸。
那眼神里,没有期许,没有留恋,甚至没有一丝烟火气,只有一种彻底的、了无牵挂的淡漠。
这二十颗筑基丹,与那座依旧归属连家的断崖谷一样,都是一份“赠礼”,一份厚重到让他们无法拒绝,却也冰冷到让她心底发寒的赠礼。
它们代表的,并非元婴修士对故人之后的持续照拂,而是一种彻底的清算,一种用实实在在的资源,来了断所有虚无缥缈的情分。
大哥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或许一时未能完全参透这层含义,但连雪晴却心知肚明。
李乘风前辈是以一种无比慷慨,却也无比决绝的方式,在告诉他们,也在告诉他自身:他与连家,自此两清,因果尽断,恩情永绝。
往昔舅舅、母亲留下的香火情,至此,已被这二十颗筑基丹和一座山谷,彻底买断。
“走吧,雪晴!”
连城璧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速回家族!天佑我连家!”
连雪晴回过头,最后望了一眼那巍峨耸立、云雾缭绕的中心大殿,它如同李乘风本人一般,高高在上,遥不可及。
她轻轻吸了口气,将那份复杂的悲凉压入心底,脸上挤出一丝与兄长相似的、感恩戴德的笑容。
“好。”
两人不再停留,化作两道遁光,朝着坊市之外疾驰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天际。
他们带走了足以让家族崛起的希望,也永远地带走了与那位元婴修士最后的一丝关联。
而对于端坐于大殿深处,神识早已覆盖整个坊市的李乘风而言,送出那二十颗筑基丹,与他而言,不过是拂去了衣袖上最后一点尘埃。
丹药虽珍贵,但能以此彻底了结一段因果,让道心更加澄澈通透,便是值得。
连家的一切,无论是过去的恩,还是未来的运,都再与他无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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