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似乎停了下来，起风了，吹得记无双的红发微微飞舞。她就坐在善灵池的池水边，看着静悄悄的池面，她安静了下来，跟白琬璎争辩的时候，她也许还有些许锐气顶着自己，可是安静下来之后，却也平添了几分落寞。
如果说，有关非尘上仙的事情，她内心是没有丝毫波动的，那是不可能。这是间接创造了自己的人，她摸着自己额头上那个红色的往生花的印记，想到了白琬璎说的，属于非尘上仙的心尖血。
她想到她第一次见到叶予尘的时候，自己额头上的红色印记跟他的玉青长剑有所感应，也许是玉青长剑认出了非尘上仙的心尖血，可是记无双却误以为那是自己和恶器的感应，以为玉青长剑是七恶器之一。如果没有那场莫名的感应，她和叶予尘也许不会发生后面的故事。
缘起缘灭。
记无双垂下了眸子，看着这片安静的池水，这静悄悄的池水竟然是一切故事的本源，她最讨厌的非尘上仙，竟然是一切故事的起源。可是等到所有人都离去了，她却还在这里，命运总是爱开这样的玩笑。
那边的非尘上仙挣扎着坐了起来，尽管记无双已经将金丹还给了他，但是她下手着实狠厉，非尘上仙并没有彻底恢复过来，捂着胸口的手还有些微微颤抖。他转过眸子，看向记无双，没看到她的脸，只能看到那抹红色的背影，她静静坐在善灵池边，耷拉着两条腿，眼睛有些空洞地盯着水面，风吹起她的发丝，红色竟然也可以这样孤寂。
这种时候，她就特别像曾经的小七。
在非尘的记忆里，小七只有两个样子，要么是对着他的灿烂的笑脸，要么是背对着他的，孤独的身影，就像现在的记无双一样。非尘上仙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调整他还没有恢复正常的金丹运转，让自己尽可能地平静了下来。
那边的记无双察觉到了非尘上仙的动作，她转过头来看向了非尘上仙，眼神褪去了一贯的尖锐，变得波澜不惊。她难得如此一副平静的表情，没有恨也没有愤怒，两个人四目相对，就这样静静对视着。明明是同样一张脸，可是却找不到自己爱的人的样子，记无双是这样，非尘也是这样。
“其实小七就在我的脑子里，你想要见见她吗？”记无双突然间说道。
非尘上仙怔了一下，这是他第一次知道自己还有和小七对话的机会，但是他沉默了片刻后，还是将怀疑的眼神投向了记无双。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不必用小七再来威胁我了，她早就消散了。”
记无双笑了一下，带着点难得的无奈，她朝着非尘上仙走了过来，静静地蹲在他的旁边，平静地看着他。
“你并不是一切的主宰，你也不会知道所有的一切。其实从七恶器融合，我成为魔神的那一刻开始，小七就在我的脑子里了。只不过也如你所言，她的灵魂已然碎裂，无法存留，只是她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活了一次，又不明不白地死去。”
“…………”非尘上仙的眸子不可控制地抬了抬，又迅速低了下去，导致他修长的睫毛就在记无双的面前一闪一闪，他的眼神还是平静的，他佯装得很努力，但是记无双已经看到了。
记无双只是无奈地笑了笑，不知道是为非尘上仙到了这种时候还是这样而无奈，还是为付出生命的小七而无奈。
“所以她还留下了一丝残魂，就藏在恶器之间，当然也随着七恶器的集合，而来到了我的脑子里。她一直期待着和你相见，你们第一次见面不是今天，而是我成魔神的那天，你怎么能忘记了呢？你听过她的声音，你看过她的眼睛啊。”
“…………”非尘上仙猛然抬起眸子，看向了记无双。
他突然想起了在神境的那一天，魔神初成，他听到了小七的声音，当时他也以为是小七真的回来了，毕竟七恶器是小七的七片灵魂，可是紧接着，暴戾的记无双得出现，就将最后他的幻想戳破了。所以他以为那是记无双扮成小七，故意来激怒他的，原来那天真的是小七的残魂吗？
非尘上仙的心复杂了起来。
看着非尘上仙已经无法掩饰的眸色，记无双的表情确实平静的，连无奈或者嘲讽的笑容，都懒得再露出来了，只是这样静静看着他。
“我还以为你真的毫无良心呢？原来你的心底也是有波澜的，你也期待过她的再次来临。甚至你也有很多话想和她说吧？她死得太仓促了，就像她来得如此仓促一样。但是为什么呢非尘上仙？明明你也感受过，失去真心的人是怎样的感受，明明你也清楚明白的，可是为什么要那么残忍对待叶予尘和我，你明明还有其他路可以选，为什么非要选择最残忍的做法，就因为你是高高在上的神吗？”
记无双抬起眸子，比起之前怒发冲冠，她这句平静的质问却是更是锥心，甚至带着一点悲哀，尤其在听过这个悠长和复杂的故事后，她也许对非尘上仙的做所作为有一些理解，但是却对他的选择不明不白。
非尘上仙抿着嘴唇，他的情绪是翻滚和复杂的，这些问题曾是他逃避不想面对的，毕竟也没有人会像记无双这样直接的质问。他看向了记无双，看到了她咬紧了嘴唇，看到她眼眶的湿润，看着她紧接着一行清泪从她的眼睛里轻轻滑落，又从脸颊坠落到地上。
非尘的心却像是突然间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一样，明明她没有再像之前那样折磨他，可是他却感觉到了痛。
“我武断了。”非尘上仙张了张嘴。
“哎呦哈哈哈……”
记无双忍不住笑了起来，前仰后合的，眼泪随着她的动作在四处撒着，她轻轻抹掉后，垂眸看着非尘上仙，眸色渐深。
“你可真是傲慢，‘武断’二字就可以断送一个人的性命吗？有时候我觉得你也蛮可悲的。你知道你为什么把事情弄成现在这样吗？就是因为你从头到尾没把小七当做人，你只是把她当做一个器皿，你也从头到尾没把叶予尘当做一个人，包括我也是。我承认，我们所有人的诞生都跟你相关，但是生命的奇迹是诞生这件事情，不是诞生的原因，你不能这样武断地决定所有人的命运。”
“…………”
非尘上仙抿了抿嘴唇，他无法反驳记无双，他看着她的泪眼，波光粼粼的，像极了善灵池夜晚的池水。他突然想到了女娲娘娘，她在自己雀跃地承诺做好玉青宫的主神时候，眼神那种他看不懂的复杂，现在的他，也许就成为了当时的女娲娘娘。
“无双……”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唤她，有种把她当做像小七一样的孩子的亲近，“你的眼睛就只能看到你自己和你的爱人，你看到人间变成什么样子了吗？我不否认我是冷酷的，但是无双你睁开双眼看看，你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冷酷呢？”
“…………”记无双怔了一下，一时间竟然有些无言以对。
记无双猛然站了起来，她的眼神又变得尖锐了起来，她狠狠瞪了非尘上仙一眼，转过头之后，她咬紧嘴唇，胸口也在快速起伏，她有些生气了，但是还要对非尘上仙动武吗？他看起来可不像是能够经受威胁的样子。
记无双眼珠子又转了一下，她又猛然转过头看向了非尘上仙。
“所以，那你也睁开眼睛看一下吧。世界难以放弃，爱人放弃起来就这么容易吗？如果人人都能做出理智的选择，那好像人只是个没有感情、没有私心的器皿一样。”
记无双说罢，不再给非尘上仙任何反驳的机会，她对着面前轻轻吹了一口气，然后静静地闭上了双眼。风突然间起了，就在她的身后起来，带动着周围的雪花，一时间视野变得模糊起来。
太多风雪打在脸上，非尘上仙也眯起了眼睛，等到他再次睁开的时候，那在模糊视野里的那抹红色，正朝着自己走了过来，她走得十分缓慢，来到了非尘上仙的面前，然后绽放了一个灿烂而熟悉的笑脸。
非尘上仙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眼神竟然带着一丝不敢相信地惊恐。
而面前的“记无双”却只是在笑，笑的和记无双截然不同的温柔轻盈，她的手轻轻伸了出来，然后抚摸上了非尘上的脸颊，有些贪恋地来回滑动，唇角的弧度还在，眼神却已经有些落寞。
“是你吗？”非尘上仙看着她，问出了那个他一直想问却藏在心底的问题，他无数次在心底问过，渴望得到回答的问题。
“师父，活着的时候我就想这样做了，但是一直不敢。”她一边抚摸着非尘上仙的脸，一边说道：“你不要担忧，也不要怪我不肯消散，我只是有点不甘心而已，不甘心就这样被你放弃，不甘心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消散。”
“…………”
笑容还在她的脸上，可是一颗泪却从她的眼眶跌落，她的眼睛里饱含着浓情，没有仇恨，也没有怨念，只是有些伤心，她很伤心。
“师父，我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要伤害过任何一个人，你明白吗？”
“…………”非尘上仙的嘴唇有些颤抖，他看着面前这个女子，他想要肯定她，又因为自己从头到尾都没有相信过，所以说不出口。
“你那样对待我，我只是很伤心很伤心，我离开玉青宫也只是以为你不想要见到我，我不想你因为宫规为难，我没有跟你耍小脾气，也没有想要逃离。白萱姐姐那样对待我，我也没有要生气到性情大变，要如何如何伤害她，我也只是很伤心，很伤心很伤心……”
她垂下眸子，伸出手握住了非尘上仙的手，然后轻轻放在了心脏的位置。
“师父，我不懂的，你没有教给我别人伤害我，我应该怎么做，不是每个人的性格都是感受伤害进行反击。我的心没有那些复杂的东西，你感受到了吗？我从头到尾都是一样的人，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是你不应该连一点观察我的机会都不给我，你让我好伤心啊。”
“…………”
非尘上仙看着面前的女子，她和记无双长着同一张脸，可是她眼神里的纯真，是渡过了无数岁月也没有改变的，也许到这一刻非尘才明白，小七只是一个从诞生就只生活在玉青宫，从未离开过，除了他和白萱，再没见过其他人的，一个单纯的、根本也没学会“报复”的人。她也只是个受害者。
人总是会觉得自己聪明，人总是会恶意揣测别人，这当然无可厚非，但是终究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如同揣测那般。
“对不起，是为师的错，师父应该相信你的。”
非尘上仙张了张嘴，一行清泪从他的双眸流下，他轻轻抚摸着小七的头发。他的心也跟着剧烈地疼痛着，就算是小七是装万恶之气的器皿所化又如何，就算是带着“原罪”出现的，她就一定是恶劣的人吗？万恶之气只是人间和轮回的衍生品，并不是小七产生的，自己怎么能怀疑被沾染了万恶之气的小七，就会成为恶魔呢？
非尘上仙真的意识到了自己是错的，他没有女娲娘娘那样宽宏的胸襟。
得到道歉的小七愣了一下，先是有些委屈地撇撇嘴，然后又轻轻地笑了一下，笑得非常的甜蜜，笑得就是小七的样子，她像小孩一样扑进了非尘上仙的怀里，搂着他的脖子不肯放手，好像放手了就再也不能回到他的身边。
她想要的就是这个而已。
“师父，我要离开了，碎掉的灵魂，已经不存在了，而新生的灵魂，是属于他人的，我再也没有栖息地了。我不知道我这一生后不后悔，我曾以为我应该恨你的，但是师父，我没有恨你，因为在我的一生里，你只教会了我爱，没有教会我恨。所以，我很庆幸我曾经存在过。”
“小七…………”
非尘抿着嘴唇，他再也隐忍不住了，看着她的眼睛，眼泪决堤，他深切地感受到，他好想留小七在身边，留这个从诞生还是，他就一直戒备怀疑却从来没有让自己失望过的小七在身边，她应该过正常的一生，她不应该就这样消散。
“别走，别走…………”
非尘上仙抿着嘴唇，难以控制地说出了内心最想要说出来的话。小七看着他，却只是轻轻拭去了他脸上的泪，她在他的脸上轻轻落下了一个珍惜的吻，像是对亲人，也像是对爱人，然后就闭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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