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欧斯在计算。在祂的思维宫殿中，万千条因果之线如星河般铺展，但结果只有两种。
轨道一：利亚那不可思议的的硅基躯壳，将碾碎半梦半醒的古老饥渴。
星神的碎片将被击溃。它的意识——那股源自宇宙黎明之前的贪婪——将被重新锁入牢笼，等待下一个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苏醒。
轨道二：一个更危险、但也更诱人的可能。
利亚的意识始终保持自我，她反过来同化，甚至是吞噬古老的星神意志……强行撕碎，并纳为己有。以硅基的逻辑，为古老的贪婪戴上“理性”的镣铐。
虚空龙。利亚。
利亚。虚空龙。
不。是一个全新的“存在”。
一个混合了两者特质的可怕存在将会诞生。
她的意志。星神的权柄。
物质世界将直接迎来一位……新神。
一尊行走在火星阳光下的，活生生的，非以太的……神。
祂的计算显示，她将……站在人类这边。
是的。
一个盟友。
但“神”又是不可计算的。
一个祂无法预测的盟友。一个祂无法掌控的……变量。
高风险。但回报同样极高。值得冒险。
然而，现实并非方程式。
利亚的硅基躯壳确实获得了力量。祂能感觉到，尼欧斯能感觉到身旁那块星神碎片的“存在”正在稀薄。
它在衰弱。
它在枯萎，仿佛被一根无形的针戳破的气球一样漏着它的力量。
但它并没有死。
然而，地表上的那具硅基躯体却没有明显变化。
没有能量的释放。
没有现实的扭曲。
没有星神标志性的、将物理法则踩在脚下的傲慢辉光。
什么都没有。
她只是……静静地悬浮在半空中，略带奇怪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仿佛在确认它们是否还属于自己。
随即她转身，将全部的注意力重新投入到浩大的火星修复工程之中。
尼欧斯皱了皱眉。思维宫殿中，一条完美的逻辑链断裂了。祂看不懂。
她……是啃了虚空龙一口？然后……然后就没了？
片刻后，祂又松开了眉头。
罢了。逻辑是祂的工具，不是祂的主人。
结果是好的。结果。唯结果论。
尼欧斯不再迟疑。祂也着手于自己的修复工作之中。祂的手指在虚空中划过，编织着一个新的灵能牢笼。
在修复工作即将完成，最后一道裂痕即将弥合之前，利亚的讯息又发过来了。
【你那边处理好了吗？火星的地轴偏了，我正在把它“掰”回来，这可真是个累人的活！】
尼欧斯一边将最后一道符文烙印在封印上，一边平静地回复：【还剩一点收尾工作。】
利亚没有再问。
片刻之后，尼欧斯提着依然昏迷不醒的洛加——就像提着一只不听话的大狗子一样——来到了火星的地表。
祂抬头，用自己的肉眼，这是祂许久未曾使用过的、脆弱的生物学器官，看向正飘飞于高空，沐浴在日光下的硅基体。
这是一个奇特的“存在”。
在最初，祂还以为那只是黑暗时代遗留下来的铁人时，祂就注意到了——灵能，奔涌在宇宙血管中的以太之血——无法对她造成任何直接影响。
在灵能的视角中，在亚空间的波涛里，她根本不存在。
她就像一片虚无。
后来，祂才慢慢开发出了慢慢开发出了新的办法，用灵能“看”到她的新办法。
不去直接寻找她的本体（那是徒劳的），而是去观察她对其周围“现实环境”所造成的影响，以此来反推她的存在和行为模式。
这种观测方式，间接、迂回。类似于古泰拉的科学家们观测黑洞的方式。
但她又不是黑洞。
黑洞是贪婪的。它扭曲。它吞噬。它将一切物质与光线拉入它的奇点。
而她……她没有这种能力。
她所处的地方，无论是物质层面，还是维度层面，都比宇宙中的任何地方，要更加“稳定”。
是的，“稳定”。
何等讽刺。
在这样一个疯狂的、几乎由混沌主宰，最终会走向增熵结局的宇宙中，“稳定”才是最终极的异端。
这种能力和星神相似，都是依靠自身的存在，就在不断地“抚平”周围的亚空间褶皱，让现实变得更加平静、坚固，让那些来自另一个维度的低语，无从着手。
而现在，用肉眼观测这具硅基体，尼欧斯可以清晰地看到少数变化——硅基体身上那层恒定的辉光，似乎较先前更亮了一些。
如果再仔细看，更仔细地看，那些细小、活泼的银蓝色电芒，它们不是错觉。它们是活性的，它们正如同精灵般，在她的体表周身闪烁、跳跃、欢唱。
她获得了什么？她从古老的星神碎片身上，夺走了怎样的权柄？
尼欧斯生出了好奇，但现在可不是问这个的时候。
注意到尼欧斯的到来，利亚的碳基（人类）形态，立刻飘到尼欧斯的面前。
她的脸色很不好看。一种比愤怒更可怕的平静。
她瞥了瞥被尼欧斯随意丢在赤色沙地上的高大身影。
“洛加怎么会在这里？”她问道。
“这得等这孩子醒过来之后，亲自问他才知道。”尼欧斯掸了掸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一个无意义的动作，一个拖延时间的姿态，“我去的时候，他就像发了疯一样，正在攻击我设下的枷锁。”
“你的守卫呢？”利亚的语气变冷了。
“尽责而死。”尼欧斯回答。简短。冰冷。阐述事实。
“整个火星，因为这场骚乱而死的人更多。”
“这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尼欧斯平静地回答。
利亚沉默了片刻。
黑色的眼睛。稳定的虚无。
她带着审视，凝视着尼欧斯，仿佛要看穿那张面孔下所隐藏的、深不可测的神性灵魂。
“我希望。”她说，“这不是你的安排。”
“我希望，这不是你的安排。”
尼欧斯——这位人类的帝皇，万千世界的统治者，黄金王座上的囚徒——闻言，发出了一声近乎于苦笑的声音。那笑声中没有模仿，难得的没有。
“我承认。”祂说，努力站在一位父亲和一位缔造者的角度，“我的计划，我的计算，确实出了纰漏，致命的纰漏。”祂的目光移向那片被撕裂的大地，那些在地震中倒塌的铸造厂。“但还不至于疯狂到把整个火星——人类帝国最重要的工业基地——都搭上。”
祂的声音变得坚硬，如同祂脚下的岩石。
“我所犯的错误……在于我没有彻底清洗掉洛加身上……那些来自最深层的混沌之力。”
就在这片被地震撕裂的、荒无人烟的火星荒原上，尼欧斯，第一次向利亚，谈起了祂那庞大计划的一部分，谈起了祂曾经的失败。
“在另一条时间线上，”祂开口，并在心里加上一句，在那个人类已经拥抱灭亡的未来，“洛加，我的第十七个儿子，他是第一个堕落的。”
“第一个。”祂重复道，仿佛在咀嚼这个词的苦涩。“总是第一个。”
“他成为了那四个家伙共同的大祭司，并最终成功升魔，成为了混沌的一员。”
“一开始，他为此沾沾自喜。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以为自己找到了宇宙的终极真理。他以为那尖啸的疯狂，就是神圣的福音。”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才开始后悔。”
“后悔？”利亚有些意外。背叛者会后悔吗？堕落者会忏悔吗？
“是的，后悔。”尼欧斯说，“不是因为屠杀。不是因为背叛。不是因为他亲手将银河点燃。他后悔是因为他发现，自己不过是一颗被用过即丢的弃子。他心目中的神灵，那些他献上了一切的*真神*，在利用他开启了那场席卷银河的叛乱后，就再也没有多看他一眼。他在无尽的狂笑中寻找意义，只找到了空洞的回响。他所做的一切，他所有的牺牲，他所有的……虔诚，确实取悦了那些混沌的意志，却没能换来他最需要的东西。”
尼欧斯低下头，用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了怜悯与愤怒的眼神，注视着地上那个仍在昏迷的原体。
那个他亲手创造的，完美的却又充满缺陷的“Issue”。
在泰拉某一系古语中，这是一个法律和贵族用语，指“后代、子嗣”。
但在某些时候，它又带有“作品、产物”之意。
“我所有的孩子之中，他是最软弱的一个。他追求的不是力量，不是荣耀，不是权力。他只是……一直在追求一个能让他寄托身心的存在。他是个天生的虔信者。他的灵魂是一尊空洞的王座，必须，也必然要有一位神明入座。”
“曾经，他以为那个存在是我。所以，他把我奉为神明。他修建神殿。他传播福音。他用我的名义发动圣战。”
利亚接口道：“直到你下令毁灭了完美之城——那座洛加和他的怀言者军团，精心修建了数十年、只为奉献给你的宗教城市，莫纳奇亚（monarchia）。”
“是的。”尼欧斯没有否认，“莫纳奇亚。”祂念出这个名字，如同在品尝灰烬，“我希望那场毁灭，那场火焰，那场……羞辱，能让他那颗狂热的被信仰烧坏的脑子清醒过来。我需要的是一个战士，一个儿子，一个将军，而不是一个跪倒在地的祭司。”祂再次苦笑，“但最后……我剜去了信仰，却留下了怨恨。我用火焰清洗，却将他推进了更黑暗的深渊。”
“这和你这次的错误，又有什么关系？”利亚追问道。
“我找到了那条时间线的他。那个后悔的他。”尼欧斯与利亚的双眼对视，“我向他许诺了一个依靠，一个新的开始……”
祂吞下了一句话：一个……真正的神。
“我告诉他，他就算想在全银河建立十个八个完美之城，我也不会再管了。”
“但我低估了那四个家伙的……恶心程度。”祂的声音变冷了，“表现在外的那些肉体上的腐化、变异，我都可以清除。但是，某些思想、某些感情，其本身并不存在任何腐化。”
“它们本就是洛加的思维和本性，它们偷偷地留在了洛加的灵魂最深处，就像最隐蔽的电脑病毒，等待一个合适的时候……被激活。”
“譬如，现在？”利亚明白了。
“譬如，现在。”尼欧斯点头，“它们给了他一个启示。一个坐标。一个低语。一个……真相的幻觉。让他自己来寻找*真相*。然后，他就看到了被我囚禁的那个东西。”
“虚空龙……”利亚补完了后续，“……他以为你欺骗了他，他以为那条龙才是真正的*万机之神*。”
“那……你打算把这个*又被骗了*的洛加怎么办？”利亚指着脑子不好使的洛加说。
“别担心。”尼欧斯弯下腰，再次像拎麻袋一样把洛加提在手中，“我倒是不至于真的杀了他，他还有用处。他的信仰，在对抗信仰时是最好的武器。不过必要的惩戒，和一次彻底的、从灵魂到记忆的*杀毒*却是必须的。”
尼欧斯说话算话。祂是真的不打算让利亚为“除魔法以外”的教育问题操心。
利亚打开了一道返回泰拉的传送门，送在尼欧斯和洛加离去。
她自己却留了下来。
她转过身，看着这颗满目疮痍的红色星球，看着远方那些在地震中倒塌的铸造厂，看着那些正在哀嚎的、幸存的、茫然的机械教徒。
这并不是她的责任，但她无法袖手旁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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