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和往常一样，在天牢里勤勉练功的长孙忌突然被告知有人来探望他。
能进天牢的可不多，更别说会特地探望他自己了，长孙忌清楚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舅舅，您还好吗？”
“无忧……公主殿下，这可不是您该来的地方啊……”
明明两人其实刚见过不久，只是这个地域的变换让长孙忌不自觉地悲凉起来。
“您也别和无忧如此客气，倒显得生分了呢！其实，无忧就是有些话不知道该对谁说，又能对谁说，不由有些憋得慌，就想起了您来，便过来了……”
看着外甥女的楚楚可怜，长孙忌的五脏六腑顿时就揪在一起，“你说吧，舅舅听着。”
甜甜一笑，似乎突然就轻松了不少，项无忧娓娓道来分开的这几日发生的林林总总。
“竟有这等事？！”
虽然清楚知道这一切已经发生并且结束，虽然明明看到自己的外甥女健健康康地站在自己面前，可长孙忌的心里依旧五味杂陈，因为他忍不住去不断地想，自己心爱敬爱的姐姐，自己疼爱怜爱的外甥女，她们在最孤立无援最痛苦无助的时候，自己竟然在这天牢里干坐着什么也做不了！
“陛下他……为什么会默许这样的事情？”
“其实，父皇也有自己的为难，他肩负的是大楚的一切，自然也包括大楚的未来，所以他需要一个能继承他自己意志的储君，而不是太子哥哥这样的……只可惜，太子哥哥是他亲自定下的，而他是一代帝王，知错改错不认错，所以他不可能简简单单地下令把太子哥哥废除，而是用这种带着血腥与极度危险的方式，让其他弟弟们争着抢着把太子哥哥拉下马……”
听着外甥女的声音越来越低，几近哽咽，长孙忌是真的很想指着楚皇骂一句“混蛋”，可他没这个能耐，更没这个机会，他有的，只能是在这天牢里唉声叹气。
“其实，无忧也不是不能理解父皇的为难，至少在无忧看来，太子哥哥也的确没有父皇的雄姿英发，也没有皇甫大人的运筹帷幄，可是……可是无忧很害怕，很担心……无忧不是害怕自己的安危，而是害怕母后会难过……无忧不是担心自己会被牵连，而是看着古月哥哥为了力挽狂澜，一次又一次险象环生，无忧真的很担心，因为那些人清楚古月哥哥的实力和手腕，他们想要跨过古月哥哥这道阻拦就一定得去找其他援助，而这里面始终有着‘黑市’的影子，可他们和古月哥哥不死不休……”
长孙忌听懂了，自己的外甥女今日来此也的确是有些话不知道该对谁去述说了，因为她被所有人的矛盾挤在中间，已经喘不过气！
他此时此刻，多么想说一句“没事，有舅舅在！”，可惜，他无法启齿，因为他起不到任何作用！
三十多年的人生里，长孙忌的内心始终纠结，因为他总觉得自己没用，是真的没用。
从小到大，姐姐对自己的保护无微不至，明明自己才是男孩子，明明姐姐只是比自己早出生片刻！
可他没办法，因为姐姐已经很艰难了，他不能再不听姐姐的话让她难过让她更伤心！
所以长孙忌从来都没有放下勤勉，从来都没有抛却毅力，可惜，长孙家对他们姐弟俩的排挤根深蒂固，又怎会有足够的资源和系统的教学？
但是长孙忌没有放弃，虽然大好的年华都被迫蹉跎，可他依旧坚韧不拔，终于守得云开，当楚后正式大婚之后，长孙家也自然给与了长孙忌足够的支持，毕竟这是他们和楚后之间唯一的联系。
比之前更加发奋的长孙忌，拼命去弥补逝去的光阴，终于一路从无到有，在三十岁那年踏入了天阶的门槛，虽然这个年岁在天阶高手里并不算年轻，但他从无到有的这种速度可是没人可以想象的，当然，这也离不开他自己的天资和从小到大磨练的意志。
最重要的，他想要用自己的能力去有朝一日可以真真守护姐姐，而不是依旧站在姐姐身后！
尤其是楚后遭遇刺杀之后，尤其是他听到楚后亲口说出长孙家的未来之时，长孙忌更加明白自己需要做什么了。
当这一天临近，一个异军突起的少年出现在了长孙忌的视野里，古月。
当姐姐告诉他这人将会是无忧的夫婿，长孙忌有些不明所以，却又一言不发。
在他心里，外甥女其实和自己的女儿无异，因为他可从未有过任何谈婚论嫁的经历。
明明玉树临风，明明家世显赫，明明有一个是当朝皇后的姐姐……
没人清楚长孙忌到底为什么没有成家，同时，楚后也没有逼迫他的意思，一切似乎顺其自然。
但是整个楚都的大姑娘小媳妇们可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可谓“自然”的。
当古月正式出现在长孙忌面前之时，他清楚，长孙家的覆灭已经近在咫尺，也知道长孙家的人早已逃之夭夭，可他还是要站在大门外，他想清清楚楚地看一看这个轮椅上的少年到底有什么资格配得上无忧，又拿什么给无忧幸福！
就在那时，他彻底震惊了，因为一个异军突起的少年，居然可以带上一帮各路人马黑压压挤在长孙家这个庞然大物的面前，也是这个少年，居然轻易间就把自己把守的长孙家大门给直接拆了！
长孙忌忽然有些明白为何姐姐要选这样一个女婿，但他还有另一件事情要做，那就是等到水落石出的夜晚。
果不其然，古月带人平定了京兆尹府衙的事端之后，再一次杀到了长孙家门口，而这一次，他已经知道这里除了自己空无一人。
长孙忌不慌不忙，他需要做一件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他也要看清楚古月这个人！
结果令他十分满意，他忽然觉得把姐姐和无忧交到这个看似年轻实则城府极深却又有一颗灼热之心的少年手上，自己真的可以不用担心了……
所以外甥女大婚那晚，明明外甥女都和人共侍一夫了，他却没有真的不高兴，反倒是喝的十分痛快！
但是，生活总是给他当头棒喝，无能的自己只能待在天牢里的时候，自己的姐姐和外甥女依旧饱受煎熬！
虽然古月的确不负自己所托，可他毕竟依旧只是个少年人，他的肩膀其实并不宽广……
“无忧……是舅舅没用！在你们最需要有人守护的时候，舅舅只能在这里蹉跎！”
随手一巴掌，长孙忌将自己直接打到嘴角溢血。
“舅舅~！”赶忙抓住了长孙忌的双手，这双布满老茧的粗糙可并不像是一个贵族子弟该有的，项无忧心中满是疼惜，因为这双大手曾经不止一次代替自己的父皇将自己举到肩上和头顶，“没事的，舅舅，无忧只是向您诉说一番，如果您这样自责，无忧可就不敢说了！”
长孙忌温柔地抚摸着抓住自己的这双小手，是那么稚嫩，仿佛和多年前一模一样，可外甥女已经长成大姑娘了，不仅继承了姐姐的美貌，也秉承了骨子里的坚强，他很欣慰。
“无忧，舅舅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舅舅从未想过继续蹉跎，即使是在这里，舅舅也一直在努力提高自己，只是曾经的岁月荒废了太久，所以想要达到足够让陛下侧目的高度还有很长的一段路，可舅舅不会放弃！下一次，如果你们察觉到了危险，一定要对陛下说，他应该也不愿意真的看到你们涉险，即使他自己不能出手，也可以如同上次一样让舅舅出去一段时间，舅舅保证，只要我还活着，绝不能允许任何人伤到你们分毫！”
长孙忌一脸真诚，不由双目布满血丝，因为自责，因为愤怒。
“其实，无忧这次来也有另一个消息要带给舅舅您的！”一扫阴霾，又是甜甜一笑，“无忧现在能陪在古月哥哥身边，真的很满足，而且他也怜我爱我，这就足够了，可他却从未停歇，依旧不断向前，而这一次，他已经清清楚楚地向父皇提出了要求，他说‘无忧想舅舅了！’，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这？！”长孙忌有些难以置信，因为他从未想过自己的命运还会有其他变幻的可能，因为这里是天牢，因为自己必须作为长孙家的余孽在这里受刑来安抚天下人。
可他忽然又很期待，因为自己的确迫切需要自由，因为只有自由才能去守护自己深爱的人！
而且，他清楚古月是怎样一个人，这人对自己身边的人不会空口白话！
“本来无忧也不能这么快对您说的，因为父皇那还没松口呢！不过您太自责了，这让无忧很伤心，明明就不是您的问题对吧？所以无忧还是要告诉您，希望您不要放弃希望！请您相信，无忧和古月哥哥一定会努力努力再努力，一定会让父皇首肯的！因为‘无忧想舅舅了’，想那个最疼无忧的最好最好的舅舅了！”
看着那璀璨的笑容，长孙忌的泪水不由决堤……
如果古月知道楚皇没有直接答应放人的原因，竟然是因为他不想让古月太容易满足他自己女儿的要求，这满满的父爱如山一定让古月痛哭流涕！
不过皇甫伯忠也没有多说一个字，只是转达楚皇已经知道了。
一番纠缠之后，皇甫伯忠依旧没有松口，古月也只好放弃，但他知道这里面一定还有后续，索性就直接家里蹲好好调理，等待系统的好消息，或者楚皇的坏提议。
这时，一个意外的访客莅临了“我有药”学院。
“大人，来了一位姓张的老者，说是想见您。”
“姓张的老者？”略微感知之后，古月赫然发现这人竟然是那张老师，“原来是他，嗯，请他进来吧。”
“是。”
特地出迎之类的事情，古月是不会去做的，他可是残疾人有特权。
被护卫引至大厅的张老师倒也没有在脸上写着不悦，似乎对古月的“不那么尊重”并不介意。
“张老师，您的莅临让鄙学院蓬荜生辉啊！请恕在下行动不便不能远迎，快请上座，来人，奉茶！”
“古大人不必客道，老朽今日就是想来问问，您的案子可是结了？”虽然嘴上十分直白，张老师却也没有真的站在门口直接说的意思，上座部上座的他倒是没在乎，直接到了最近的椅子把自己放进去。
“自然已经结了，不然在下也没法待在家里不是么？”
“诚然，近几日在城里兴风作浪的歹人应该已经伏诛，可您的案子并非这么简单吧？一切的起因难道不是因为您打了三皇子殿下而起？这事您可从未给世人一个交代啊！”
这老头子是好了伤疤忘了痛么？怎么还特地跑来不依不饶？明明他这条老命都是自己亲手救下的！
古月在心里腹诽不止，可他也清楚这张老师深得包括皇甫叔礼在内的学子们敬爱，一定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老古板，自然有他自己的坚持和独到，所以也没有拿出自己的无赖来对付这样一位老者。
“的确，风言风语似乎还并没有一个结论，不过您在街面上还能听到继续流言四起么？所谓流言止于智者，也不失为一个解释对吧？清者自清啊，您应该更明白这些道理才是。”
“哦？原来您的见识果然卓绝，而且翻云覆雨的能力不是一般人可以想象，但老朽依旧想要问您一句，您到底打了还是没打？”
“打了啊，我这人基本不说谎，说谎太低端。”
古月的一脸坦然和平静反倒让张老师有些错愕，不过转而大笑三声，“好！果然是英雄少年，做了就是做了，也没有什么不敢承认，可您明明做了，又为何觉得街面上所传是流言呢？难道百姓们不应该清楚这些事实吗？！”
“您老觉得百姓们是有多闲？他们自己的小日子还没过得那么舒坦，管我这小残废干嘛呢？何苦来哉？让我公开说一句‘我古月打了陛下家里的老三’，百姓们就能多一文钱还是怎么的？”
古月也没有那么多“尊师重道”，对他而言，凡事有个度，而眼前这位很显然已经越走越远。
“好，很好！但老夫既然为此事而来，又已经听到您亲口承认，为了大楚律法的庄严，就绝不会善罢甘休！”
“哦？您是打算和区区在下死磕到底了？您已经去过京兆尹府衙了，下一步难道直接去刑部？又或者，去将这事告到朝堂之上？”
“老夫会竭尽所能！老夫自己虽然无官无职，但老夫的弟子之中绝对不乏正义直言之辈，纵然古大人您一手遮天，也未必会让所有人都怕了才是！”
越说越激动，古月都有点担心这老头会不会直接中风倒地……
“您说的也不无道理，想来您的学生们也一定和您一样秉持着自己心中的正义，为了大楚律法的庄严，不惜与我这样的人为敌……您这个说法倒是可歌可泣，可您自己就真的没有污点了么？咱们做人能不能坦荡一点？不要总把嘴巴挂在别人身上！您就没想过您自己的问题么？！”
“老朽……虽然年老德薄，但这一辈子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大楚更没有任何伤天害理之事！老朽问心无愧！”
“哦？您还真是坦荡，可这事能够一言蔽之么？能够您说是就是咯？没那么简单吧！比如说，您为何这个时候突然回到了这里？您可否替在下解惑？”
事实上古月对这老头子一直很有怨言，因为他自己就是那些幕后黑手的棋子一枚，偏偏他有着足够的声誉，而且自己没有一点被人利用的自觉，不然就是他本身也是对方的人！
“老朽……老朽云游六国，恰好这时回到家中，又有何不可？”
张老师虽然年事已高，但他是一位博学多能的大家，他怎会不清楚自己的出现的确太巧合了一点，可他也没想通到底是哪一环出了问题，因为根本没有任何人突然邀请他回来，这事的确是他自己自主！可结果却大相径庭……
“作为被人尊重的师长，在下自然也是对您无比敬佩，权当您的确不知情，就是自己想回来而已……可您知道吗？若不是您回来了，那些人又怎能布下一个刺杀计划？又怎能一石二鸟？
那么问题来了，您似乎到现在都不知道这事为何会发生，可这事已经完完整整地发生过却是事实！您可以说您不是参与者，或者您也不知情，您不清楚自己会被利用，所以您是无辜的？可那些因此事而死难的人呢？他们又能对谁喊无辜？！
要知道，若不是您自己跑了回来，根本就没有那些设计我的陷阱在等待！
所以您虽然不知情，却也的的确确成为了帮凶，您还能说自己这辈子无愧于心么？！”
“这……”张老师已经面红耳赤，他被古月这串连珠炮轰得有些招架不住，可根本原因是他自己也有所察觉，更是自责，尤其是在他从伤病中恢复之后，听闻了那名学生的惨死……
张老师是个自律的人，也是个以身作则的人，可他也清楚，这一次虽然不是自己的自主行为，却也无形中帮到了那些幕后之人的忙，可以算作是他自己亲手推了一把，让那些学生遭遇悲惨的命运！
“您说的是……老朽无比惭愧……”
终于没了刚刚那“嚣张”的气焰，古月很满意这个张老师如此“正直”。
“所以说，做人做事，都不能只看表面，同样，您的大楚律法，也自然是在下的大楚律法，更是陛下的大楚律法！
于其挂在嘴边，誓要维护它的庄严，不如多想一想，自己还能做点什么力所能及，让楚都的街面上更加安宁！
同样，我打了三皇子那件事，在您看来就是于法不容，所以一定要治我的罪，认为只有这样才能维系您心中律法的庄严！可事实上呢？您根本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您根本不明白我为何会动手！
所以，同样是从结果论处，我打了人就是弥天大罪，您成了帮凶就毫无干系了么？咱大楚律法什么时候开始是为您服务了的？！”
“火力全开”的古月让张老师一时间哑口无言，明明他才是教了一辈子书满口引经据典，动不动骂人不带脏字的主，这次倒是遇到了对手？不过这也从侧面反应了这位张老师，其实是清楚自己这一次也被人算计其中，他是真的心中有愧。
“好，很好！大楚的未来有古大人这样的英雄少年，老朽这样的腐儒也是时候该退场咯！不过今日前来，还有另外一件事情，想来古大人您一定十分感兴趣，那就是老朽虽然也觉得蹊跷，却根本不得其解，到底是哪里开始被人算计了老朽的确是不清楚，可是，老朽也听说过古大人您还有一手审案断案的本事，不妨请您看看，不知是否有兴趣？”
这突如其来的大转弯让古月都有些应接不暇，不过他随即释然，心知肚明这些真正的教书匠绝对都是人精，因为他们毕生里需要打交道的人绝对比其他行当里几辈子还要多得多，尤其是迎来送往之后，可能还有更多的牵连，正所谓“背靠大树好乘凉”，同一个老师的学生都去做官之后，怎会不抱团取暖？久而久之，自成一方势力，而像张老师这样的大儒，就连皇甫叔礼都对他礼敬有加，在楚国的朝堂里，他的学生又怎会在少数？
“不愧是张老师您，在下佩服！不妨请您说说看，晚辈自当竭尽全力略尽绵薄！”
相视一笑，张老师对于古月的态度很满意，他心知肚明这小子绝对不是凡夫俗子，过往的种种传闻自然都不是假的！
“其实，老夫云游六国，倒也自在，平日里也断然不会与人结怨，纵然是周边五国，多半也不会有人特地为难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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