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天际将明未明，檐下灯影摇晃，琉璃灯盏微黄的灯光穿过窗户，照在禅房四周墙上……
三面墙上绘着六道图之一地狱道的图案，丹青水墨，月色下如染风烟。
阴冷森寒，阴诡难辨，在月色流光下那些恶鬼仿佛脱壁而出！
唯一一面粉白的墙上，上面由寺中僧人抄写着《金刚经》以震恶鬼，余下空白的地方鲜血喷溅在上面，如那日雪山行宫开着的红梅炙艳……
沐行云看着胸口插着的匕首，错愕抬眸，看着那匕首的主人——
那人一身黑衣，黑色的斗篷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
那是一双阴冷的、没有一丝温度，不像是人类所有，像是蛇。
他捂着胸口，张了张嘴，只说了个“离……”字……
下一刻，只见男人忽然微微抬手，又一刀！
那人挥手，毫不留情的一刀直接割破了沐行云的喉咙，喷溅的血液直接模糊了他的视线！
温热的鲜血，一如当年，金陵那个月夜……
鲜血模糊了他的视线，他身形摇晃，连连后退，直至后面的墙抵缓缓滑落……
目光所及，恰好是墙壁上所篆刻的《金刚经》一段，正是——
‘万物生灭，皆由因缘；如梦如幻，须臾即空’
万物生灭，皆由因缘。
在这弥留之际，刹那之间，他似乎是已然顿悟了……
生，与灭！
姬氏一族为了家族荣耀，拆散姬诗缨嫁给天极王，却是在经年之后，毁在了蔺子期与姬诗缨的孩子，蔺巽手中。
姬氏一族想要繁盛的梦想破灭；
姬诗缨背叛了天极王府，嫁给了离落，可最终却一生因为接连失去两个孩子，虽得偿所愿，却郁郁寡欢。
有情人成眷属，但相守一生的幻想破灭；
离落性子偏执阴鸷为了独占了姬诗缨，任由他们的骨血被沐王府抱走，却没想到十多年后，姬诗缨为那个被离落放弃的孩子而死。
离落想要独占姬诗缨的愿望破灭。
所有人似乎从某一个方面得偿所愿，可始终不得圆满……
圆满的破碎，梦想的幻灭，现在轮到他了！
沐行云看着月色下，那一双熟悉的、如同动物一般没有感情的眼，那是他们第二次见面。
“离、落。”
沐行云捂着喉咙，手指颤颤巍巍的指着那拿着染血的匕首的男人，从喉咙里含糊不清的吐出这几个字。
眼前这个他本应该被唤作……
父亲的人！
在意识即将消散的这一刻，沐行云似乎看见今夜的月色一如当年的金陵。
就像很多年前，被他算计重伤的离落眼睁睁的看着姬诗缨挡在他面前，流尽了所有的鲜血，沐行云同时感受到了鲜血从他的心脏、喉咙流出，感受到了生命的流逝……
弥留之际，沐行云像是听到了似乎从不远处传来了脚步的声音，他虚着眼看去……
只见那一袭青衣的少女，提着一盏灯自黎明前的溟溟夜色中而来，绘着一枝红梅的绢灯在风中斜飞旋转，她脚下的衣袂裙摆像是开出的青色莲花。
她的面容，若隐若现的融在黎明前的夜色中。
渐渐地走近了，沐行云看见了她左手握着一个小小的白瓷药瓶。
‘咣当’一声，同一时刻一个小小的白瓷瓶从沐行云胸口的位置掉落下来，滚在蜿蜒的血迹中，落在二人中间。
经年岁月，白瓷瓶映在灯影与晨曦微光交错之间，有着一种温润迷离的色泽……
时空重叠，岁月交错，今夕何夕？
这一刹那，像是回到了多年前的金陵，他们初见。
在明月楼中养伤的少年遇见了为了脱身，在恶毒的老鸨与打手粥里下毒的小女孩。
他看见小女孩眼底求生的欲望，也看见了在那极其强烈的求生欲望中依旧留着的一丝仁慈……
沐行云眼底闪过一丝轻嗤，他捡起了地上小女孩遗留的毒药药瓶，将剩余的毒药没有任何差别的洒在了所有人的鹿肉羹中。
上至作恶多端的老鸨，下至无辜的老仆，整个明月楼，无一幸免！
从第一眼看见萧雪棠开始，沐行云便就想要拉着她，一同坠入无尽深渊……
可现在……
他看见了，萧雪棠身后的旭日缓缓升起，她提着已经熄灭的灯影，沐浴在晨曦微光之下。
眉眼如画，眼神澄澈明净。
他伸手，似是想要捡起地上的瓷瓶，又像是想要拉住萧雪棠说些什么……
可他的喉咙已经被离落用锋利的匕首割断，鲜血不断从他捂住的指缝间渗出，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他无力的倒在血泊阴影之中，最终不甘心的闭上了双眼……
在沐行云的身后是百鬼狰狞的地狱图，是屠场杀戮，尸山血海，血风肉雨。
原来最终的最终，永坠地狱的，只有他一人而已……
……
靠近关押沐行云的禅房四周，竟是一个人都没有，远处巡逻官兵举着的篝火明灭，这里一片死寂，四周空气都透露着一种不祥的气息。
沐行云那不瞑目的尸体近在咫尺，地面上，殷红的血迹，蔓延在她提灯的裙摆上，泅开一朵朵红色的花……
她颤抖着手，从血泊中捡起那只白瓷瓶，与它手中的质地一模一样！
只是它应该是被人常年握于手心之中，瓷瓶的质地格外的温润。
瓶口，呈现是淡淡的褐色，那是断肠草汁干涸后留下的痕迹。
多年以前，曾有个被卖进青楼的小姑娘，用一瓶断肠草为自己求得了一线生机，意外与一个少年相识。
少年将她从地狱中带了出来，又将她重新推入更深的地狱深渊中。
前世种种，像是做了一场漫长的梦，可那些久远的回忆被那摔落在地上两只一模一样的瓷瓶，像是两个时空重叠。
让人悚然震惊！
但爱与恨随着死亡都具已消散，萧雪棠握着那沾染着沐行云血的瓶子，慢慢起身，环顾四周眼底有一丝茫然……
萧雪棠不知道一个人的身体就能流出那么多血。
沐行云就那样躺在血泊中，他像是睡着了，白色衣袂散开如同花瓣，诡谲凄艳。
而在他身后，是张牙舞爪，哀嚎凄厉的地狱鬼神，像是要将他，将他们全部拽入地狱！
令人骨立毛森……
逃！
她要逃离这里！
逃离这阴冷的地狱，逃离恶鬼的追捕，逃离十一岁那年被困的明月楼，逃离十六岁那年的侯府，逃离二十岁那年的皇宫！
她像是一个疲于奔命的人，向着晨曦微光的方向拼命的奔跑，直至力竭……
“萧雪棠！”
意识消散最后一刻，她看见的是蔺巽，向她飞奔而来，接住了摇摇欲坠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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