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0章:无根之月,陨于心海
井星的话,像一根冰凉的,带着倒刺的探针,捅进了礼铁祝的脑子里,然后狠狠一搅。
他感觉自己的天灵盖,连带着头皮,都麻了。
一种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深沉的,冰冷的,对人性本身的不寒而栗,像一张沾了冰水的湿抹布,死死地糊在了所有人的脸上。
是啊。
一个抽了三十年烟的老烟枪,被肺癌纪录片吓得当场戒烟。
可戒断反应上来的时候,那种坐立不安,那种心慌意乱,那种感觉身体里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骨头的抓狂……
那时候,肺癌的恐惧,还顶得住尼古丁的诱惑吗?
郎月,就是那个老烟枪。
她走出了这个由他们搭建的,小小的“戒烟互助会”。
可她一出门,就走进了全世界最大的,一个露天的,免费的,烟草专卖市场。
那里,花会开,草会绿,鸟会叫,风会吹。
那里,所有的一切,都在“自然而然”地存在着,美好着,幸福着。
而这些,她都“不曾拥有”。
她那句“不想要才是最强大的”,听起来像个看破红尘的得道高人。
可实际上,更像一个考了倒数第一的学生,为了不被爸妈揍,强行安慰自己:“分数有什么用?快乐才是最重要的!”
这话,在发成绩单的那一刻,是真理。
可等她回到家,看到隔壁那个考了满分的小明,正被他爸妈举高高,还奖励了一个最新款的游戏机时……
她那点可怜的“快乐哲学”,还能撑得住吗?
她会不会,在心里,把那个游戏机,连带着小明,一起,砸得稀巴烂?
礼铁祝打了个哆嗦。
他不敢想下去了。
那画面,太黑了。
黑得像他信用卡逾期后,银行客服打来电话时,他手机屏幕的颜色。
整个虚空,死一般的寂静。
之前嫉妒地狱崩塌时,那漫天飞舞的光点,像一场盛大而悲伤的雪,此刻已经落尽。
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这十六个,被扒光了灵魂,扔在手术台上,用哲学和人性反复解剖了三百遍的,倒霉蛋。
他们像一群刚参加完一场极其抽象的行为艺术展的观众。
虽然谁也没看懂,但谁都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并且急需一顿烧烤来压压惊。
心境,经过悲伤和嫉妒的连续洗礼,变得前所未有的通透与沉稳。
就好像你刚经历了失恋,又经历了失业,紧接着发现自己买的股票基金全都绿得像一片呼伦贝尔大草原。
这时候,你再看到外卖被偷了,你都懒得生气了。
你只会平静地,给自己点上一根烟,然后打开求职软件,看看哪家公司还招保安。
这就是,通透。
这就是,沉稳。
他们对力量,对情感,乃至对生命本身,都有了全新的,虽然不一定对,但起码能自洽的认识。
就在这时。
“啊——!!!”
一声遥远到仿佛来自另一个宇宙,却又清晰得像是直接在你耳膜上用指甲划过的,凄厉尖叫。
从那无尽的,深邃的,冰冷的虚空深处,猛地传来!
那不是愤怒。
也不是不甘。
那是一种,当你坚信了一辈子的信仰,在瞬间崩塌;当你引以为傲的所有,都变成了笑话;当你发现你穷尽一生追求的终点,其实只是别人随处可见的起点时……
那种,混杂了无尽的嫉气,怨气,恨意,最终却只剩下“原来我才是个傻逼”的,纯粹的,自我毁灭式的,绝望!
这声尖叫,没有物理伤害。
但它像一根烧红的,带着剧毒的钢针,狠狠刺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脑髓里!
礼铁祝眼前一黑,差点没一头栽倒。
他感觉自己的灵魂,像一块被扔进液氮里速冻过的玻璃,被这声尖叫,震出了一片细密的,蜘蛛网般的裂纹。
他捂着脑袋,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
那个老烟枪,终究还是,没忍住。
她不但又抽上了,而且,她抽的不是烟。
她抽的是,炸药。
几乎是在尖叫声响起的同一瞬间。
在他们视线尽头的,那片无尽的黑暗中。
一轮皎洁的,仿佛刚刚被洗涤过所有尘埃的,温柔的“月亮”,轰然炸裂!
“轰——!!!!!”
那不是爆炸。
那是一种,比爆炸,更彻底,更寂静,也更悲伤的,湮灭。
就像你用尽所有心血,呵护了很久很久的一个,无比美丽的,水晶雕塑。
然后,你亲手,松开了手。
看着它,落向地面,摔成亿万片,再也拼不回来的,碎片。
月亮碎了。
没有火光,没有冲击波。
只有,亿万万点,冰冷的,晶莹的,像钻石粉末一样的星屑,在那片绝对的黑暗中,猛地爆开!
然后,又在瞬间,被那无尽的虚空,彻底吞噬,连一丝光亮,都未曾留下。
就像,它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那是,郎月的魔魂。
一个,曾经想成为太阳,想成为风,想成为雨,却到死才发现,自己本就是独一无二的月亮的,可悲的灵魂。
彻底,陨灭了。
众人惊愕地,呆呆地,看着那片重归于寂静的黑暗。
心里,空落落的。
像你追了八年的电视剧,今天,终于大结局了。
你看着屏幕上滚动的演职员表,听着那首你已经能倒着唱出来的片尾曲,心里,说不上是解脱,还是失落。
一个陪伴了你八年的故事,结束了。
一个,你恨了很久,也同情了很久的“反派”,就这么,以一种你完全没想到的方式,退场了。
礼铁祝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
想说一句“卧槽,这特效牛逼”。
或者说一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感觉自己的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大团,又酸又涩的,泡了水的棉花。
堵得他,只想哭。
“她走出了嫉妒地狱,却走不出自己内心的地狱。”
闻艺的声音,轻轻地,响了起来。
他还是盘腿坐在那里,膝上横着那把无弦的琴,像个入定的老僧。
他的脸上,没有悲喜,只有一种,看尽了花开花落,云卷云舒的,平静。
他看着那片黑暗,像是在看着一幅,早已注定的,悲剧的画卷。
“当她发现,外面的世界,花会开,草会绿,鸟儿会为了伴侣而歌唱,溪水会为了奔向大海而日夜不息……”
“当她发现,所有的一切,都在‘自然而然’地,拥有着属于它们自己的,幸福和归宿……”
“而她,那个刚刚‘顿悟’了‘不想要才是最强大的’的她,却无法真正地,‘拥有’任何一样时……”
“她那所谓的‘放下’,就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可笑的,谎言。”
闻艺顿了顿,他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一个乞丐,可以说自己视金钱如粪土。那是因为,他真的没有。”
“可一个亿万富翁,如果也说自己视金钱如粪土,那不叫境界高,那叫装逼。”
“郎月,她把自己,活成了一个,最可悲的,装逼犯。”
“她骗不了任何人,最终,也骗不了她自己。”
“于是,她对这个世界上,所有‘自然而然’的存在,产生了,最极致的,也是最后的,嫉妒。”
“那份嫉妒,最终,杀死了她自己。”
一个因嫉妒而生的魔,最终,死于嫉妒。
这个结局,让所有人,不寒而栗。
也让他们对“道”与“人性”的理解,更深了一层。
深到,让他们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泡在了福尔马林里,冷得直哆嗦。
礼铁祝听着闻艺这番充满哲学思辨的“官方结案陈词”,他没完全听懂,但他用自己的方式,理解了。
这事儿,说白了,就像什么呢?
就像一个在戒赌中心,被电击治疗了七七四十九天,终于痛改前非,发誓再也不赌了的赌鬼。
他出院了。
他走在回家的路上,阳光明媚,空气清新。
他觉得自己,获得了新生。
然后,他路过了一个街边彩票站。
他没进去。
他只是,看了一眼。
他看到,一个穿着拖鞋,满嘴黄牙的大爷,随手刮开了一张两块钱的刮刮乐。
然后,中了五十万。
那一瞬间。
那个赌鬼,会想什么?
他会为大爷感到高兴吗?
他会觉得“钱财乃身外之物,平安喜乐才是真”吗?
不。
他只会觉得,那张彩票,“本该”是他买的。
那五十万,“本该”是属于他的。
然后,他会冲进彩票站,买下所有的刮刮乐,直到花光身上最后一分钱。
然后,他会去借高利贷。
然后,他会回到那个,他刚刚逃离的,地狱。
郎月,就是那个赌鬼。
她戒掉了对“金钱、权力、美貌”这些大额赌注的贪婪。
可她没戒掉,对“花开、草绿、鸟鸣”这些两块钱刮刮乐的,最原始的,侥幸心理。
她以为自己放下了。
可当她看到一个路边的大爷,都能随手刮出“幸福”的头奖时。
她破防了。
她输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惨。
这一次,她输掉的,是她自己。
想通了这一点,礼铁祝心里那点酸涩的,堵得慌的感觉,慢慢消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冰冷的,荒谬感。
他想起了郎月最后那句话。
“原来,不想要,才是最强大的……”
现在看来,这句话,简直就是年度最佳黑色幽默。
一个用尽一生,去证明“拥有”是多么重要的人。
最后,却死在了“不想要”这三个字上。
这他妈的,也太讽刺了。
讽刺得,让礼铁祝,想笑。
可他笑着笑着,眼圈,却红了。
他想起了自己。
他想起了他那个,虽然天天骂他窝囊废,却会在他深夜开车回家时,给他留一盏灯,温一碗粥的,老婆。
他想起了他那个,虽然会因为买不起娃娃而哭着喊他是坏蛋,却会在他生病时,用她那肉乎乎的小手,笨拙地给他贴上退热贴的,闺女。
他想起了他那个,虽然破旧,虽然狭小的30年前的旧房子,却能在他被全世界操翻之后,给他一个安稳的角落,去舔舐伤口的,家。
这些东西,他“拥有”吗?
按照井星的《道德经》理论,他不拥有。
老婆孩子,是缘分。
房子,是国家的长租房。
一切,都是老天爷暂时借他使使。
可去他妈的吧。
礼铁祝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
他现在觉得,井星那套“天之道”,太高端了,太不接地气了。
他一个凡人,一个俗人,一个连下个月房贷在哪都不知道的倒霉蛋。
他玩不转那么高级的哲学。
他就认一个死理。
那就是他的“人间道”。
我老婆孩子,就是我的!
我那个破房子,就是我的!
那碗半夜还温着的粥,那张贴歪了的退热贴,那盏昏黄的,永远为他而亮的灯……
这些,全都是我的!
就算,只是暂时的。
就算,明天就可能失去。
就算,它们会给我带来无尽的烦恼和痛苦。
但,我就是想要!
我就是,要死死地,攥着这些,属于我的,“人间烟火”。
因为,正是这些,又烦人,又琐碎,又甜蜜的“拥有”。
才让他,在被生活反复按在地上摩擦之后,还能有勇气,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然后对着老天爷,比一个中指,说一句:
“再来!”
而郎月,她没有。
她什么,都没有。
她就像一个,守着一座金山,却活活饿死的,可怜虫。
她拥有过最极致的美貌,最强大的力量,最漫长的生命。
可她,却从未拥有过一碗,为她而温的,粥。
想到这里,礼铁祝再也忍不住了。
他一个三十多岁的,东北纯爷们,背上还插着一根要命的长矛。
此刻,却像个三岁的孩子一样,蹲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膝盖,嚎啕大哭。
哭得,像条狗。
他不是在为郎月哭。
他是在为自己哭。
为自己,能拥有那些,郎月用亿万年生命都换不来的,“烦恼”,而哭。
为自己,这个一无是处的,失败的,窝囊的,中年男人,竟然比一个活了亿万年的,地狱之主,还要“富有”,而哭。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幸福,也更悲伤的事吗?
其他人,看着蹲在地上,哭得像个傻逼一样的礼铁祝,都没有说话。
他们只是,静静地看着。
龚卫看着他,想起了自己那个,虽然天天惹祸,却总会在他喝多之后,背他回家的,傻狍子弟弟。
商燕燕看着他,想起了自己那个,虽然已经不在了,却把她宠成了公主的,丈夫。
毛金看着他,想起了那个,虽然骗光了他所有钱,却也曾让他体验过,什么是心动的,女人。
黄北北看着他,想起了那个,虽然很穷,很平凡,却拥有着她最渴望的,自由童年的,泥地里的小女孩。
他们,都在哭。
有的,流出了眼泪。
有的,没有。
但他们的心,都在下着一场,只有自己能听见雨声的,大雨。
悲伤地狱,让他们学会了“共鸣”。
嫉妒地狱,让他们懂得了“珍惜”。
他们,终于从一群,凑在一起的“倒霉蛋”。
变成了一群,懂得“幸福”为何物的,真正的人。
队伍休整完毕。
虚空,还是那片虚空。
黑暗,还是那片黑暗。
但所有人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他们看着前方,那更加深邃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心里,不再有之前的迷茫和恐惧。
他们知道,更严酷的考验,还在后面。
愤怒,傲慢,懒惰,贪婪,暴食……
人性里的那些妖魔鬼怪,还在排着队,等着他们。
但,那又怎样呢?
礼铁祝擦干了眼泪,从地上一跃而起。
他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他拍了拍龚卫的肩膀,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血染红的牙。
“卫哥,那啥,你这矛……能不能先拔出来?”
“再不拔,我感觉我快成烤串了。”
龚卫一愣,随即也笑了。
他伸出手,握住矛杆,用力一拔!
“噗嗤——!”
鲜血,再次喷涌而出。
礼铁祝疼得龇牙咧嘴,嗷嗷直叫。
“我操!卫哥!你他妈就不能温柔点?!!”
“滚犊子!给你治伤呢!”
闻媛默默地走上前,一道柔和的【复原光环】,落在了礼铁祝的伤口上。
温暖的,治愈的,带着生命气息的光芒,驱散了所有的疼痛。
礼铁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看着前方那深不见底的黑暗,眼神,前所未有的,坚定。
走吧。
管他前面是刀山还是火海。
老子,等出了这十二魔窟,还想回家,喝我老婆熬的那碗,要命的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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