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冬城的清晨,寒气比深夜更刺骨。
林辰踏出客院时,口中呼出的白气瞬间凝成细碎的冰晶。他按照昨日老学士的指点,穿过几条积雪覆盖的巷道,走向城西。
“冰原酒馆”的招牌在寒风中微微摇晃,木头已被岁月和冰霜侵蚀得发黑。推开厚重的兽皮门帘,一股混杂着劣酒、汗味、炭火和某种腥膻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
酒馆里人不少。几张粗糙的木桌旁,坐着裹着厚厚毛皮的猎人、面孔被风霜刻满皱纹的行商,以及几个气息驳杂、眼神警惕的修士。壁炉里柴火噼啪作响,是这冰封王国里难得的温暖角落。
林辰找了个靠墙的角落坐下,要了一壶最普通的烧酒。他的衣着气质与这里格格不入,立刻引来了几道审视的目光,但很快又移开了,在永冬城,奇怪的外乡人从来不少,只要不惹事,没人会多管闲事。
他静静地听着。
猎人们谈论着冰原上最近的收获,抱怨着某种冰狐的皮毛不如往年丰厚;行商则低声交换着各地物资的价钱和运输的困难;那几个修士模样的,则闷头喝酒,很少交谈。
林辰的注意力,集中在壁炉旁那张最大的桌子上。三个年纪颇大的老猎人正围着火炉,一边喝酒,一边用极夜土话低声交谈,语速很快,带着浓重的口音。好在林辰神识强大,凝神细听之下,倒也能听懂七八分。
“……影渊殿那边,最近不太平。”一个缺了颗门牙的老猎人灌了口酒,压低了声音。
“可不是,前几天守卫又戒严了,说是例行巡查,呸!老子在永冬城活了六十年,就没见影渊殿例行过这么勤!”另一个脸上有道疤的猎人接口。
“我听说。”第三个最老、胡子都白了的老猎人左右看了看,声音压得更低,“有人在收购地底挖出来的冰髓,价钱开得这个数。”他比划了一个手势。
缺牙猎人倒吸一口凉气,“疯了吧?那玩意儿沾着地脉阴气,又靠近影渊殿,邪性得很!早年不是有矿工挖到,结果全家发疯的事?”
“有钱能使鬼推磨。”疤脸猎人嗤笑,“我估摸着,跟那宫殿里住着的那位有关。”
“那位?”白胡子老猎人摇摇头,“那位是炼狱城来的煞星,他要冰髓干嘛?我看……说不定跟更里面的东西有关。”
“更里面?”缺牙猎人打了个寒颤,“你是说……冰渊?”
这个词一出口,三个老猎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各自灌了一大口酒,仿佛要驱散某种寒意。
林辰心中一动。果然,民间流传的碎片信息,与他在档案馆看到的、以及自己的观察相互印证。冥劫在大量收购与影渊殿地脉相关的特殊材料,目标直指冰渊秘境。
就在这时,酒馆门帘又被掀开,一个裹着破旧熊皮、瞎了一只眼的独眼中年汉子走了进来。
他浑身带着一股刚从冰原回来的凛冽寒气,沉默地走到柜台,要了最烈的酒,付钱时,手指缝隙里还沾着些暗蓝色的、晶莹的碎屑。
林辰眼神一凝,那是纯度很高的冰晶碎屑,颜色与他在影渊殿外看到的、冥劫手下黑袍衣摆上沾染的,极为相似。
独眼汉子似乎察觉到了林辰的注视,那只完好的眼睛猛地扫了过来,目光如冰原上的孤狼,警惕而锐利。林辰适时地移开目光,低头抿了一口酒。
独眼汉子端着酒,没有找座位,而是靠在柜台边,几口就将烈酒灌完,然后扔下杯子,转身又走进了寒风里。
林辰不动声色地又坐了一会儿,才结账离开。
走出酒馆,寒风立刻卷走了身上那点暖意。他朝独眼汉子离开的方向望去,那人早已不见踪影。
但林辰并不着急,他的神识早已在对方身上留下了一缕极淡的、属于邪瞳的印记。这印记并非灵力标记,而是一种独属于恶魔的本源感应,极难被寻常手段察觉。
他顺着感应,不紧不慢地走着。
穿过几条愈发偏僻破败的街道,周围已几乎看不到行人,只有被积雪半埋的残破房屋。最终,感应停在了一处几乎要被积雪压塌的矮屋前。
林辰在巷口停下脚步。
矮屋的门虚掩着,里面没有灯光,也没有生火的气息,只有一片死寂。
他等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才缓步上前,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屋里比外面更冷,几乎像个冰窖。唯一的窗户被木板钉死,只有缝隙里透进几缕惨白的天光。
独眼汉子就坐在屋子中央一张破旧的木凳上,那只完好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盯着门口的林辰,手里握着一把磨损严重、但刃口闪着寒光的剥皮刀。
“外乡人。”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跟踪一个老猎人,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只是有些问题,想请教。”林辰站在门口,没有贸然进去,“关于影渊殿,关于地底的冰髓,关于……冰渊。”
独眼汉子握刀的手紧了紧,眼神更加警惕:“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找错人了。”
“你刚从靠近影渊殿的老矿坑回来。”林辰平静地说,目光落在他指甲缝里那些未清理干净的暗蓝色碎屑上,“你手上沾着的,不是普通的冰。那里面封着很古老、也很躁动的东西。”
独眼汉子的瞳孔猛地收缩。
“你到底是谁?”他缓缓站起身,剥皮刀横在身前,一股属于常年刀头舔血者的凶悍气息散发出来。
但这气息在接触到林辰周身那无形无质、却更令人心悸的淡漠时,不由得一滞。
“一个和你一样,对那座黑殿底下东西感兴趣的人。”林辰说,“只不过,有人想进去,有人只是想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告诉我你知道的,这个...”他手腕一抖,一小袋灵石就落在屋内唯一的破木桌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就是你的。然后我会离开,你从未见过我。”
独眼汉子看了看那袋灵石,又看了看林辰,眼神挣扎。良久,他慢慢放下刀,但没有去拿灵石,而是重新坐回凳子上,声音低沉了许多:
“……十年前,王室勘探队,我就在里面。”
林辰心中微震,面上不动声色。
“两百人的大队伍进去。”独眼汉子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大家明面上知道的那个人活着出来了,我呢……算是活着爬出来了。为什么是算是?”
他指了指自己那只浑浊的瞎眼,“这只眼睛,这身每日沉浸在冰寒苦痛中的身躯就是代价。看到的太多不该看的东西。”
“你看到了什么?”
“冰。”独眼汉子声音飘忽起来,仿佛陷入了某种可怖的回忆,“无穷无尽的冰……但不是死的。它们……在动,在生长,在吞噬。还有声音……从冰层最深处传来,不是风声,不是水声,像是……无数人被冻住时最后的哀嚎,被拉长了,扭曲了,一直在那里响着……”
他打了个寒颤,用力搓了搓脸。
“我们想退,但找不到来时的路了。冰墙会自己移动,通道会消失。我们触动了什么古老的活阵……然后,冰潮就来了。不是水,是活的、有意识的寒气,像白色的洪水……他们一个个被卷进去,冻住,然后……碎了。”
他的声音开始发抖。
“我掉进了一条裂缝,那裂缝底下……有一片巨大的、空旷的冰窟。冰窟中央,有一座冰做的祭坛。祭坛上,插着一把剑……可那不是剑,是像剑一样的冰棱,通体透明,里面……封着一个人影。”
林辰眼神一凝,“人影?”
“看不清,冰太厚了,但轮廓……像个女人。”独眼汉子喘了口气,“我当时吓得魂飞魄散,只想逃。顺着一条像是被什么东西挖出来的冰道拼命爬……不知爬了多久,才看到一点天光。出来的时候,就在影渊殿后山的乱石堆里。这只眼睛,就是在爬出来的时候,不知被什么划过……然后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只剩下疼,钻心的冷疼。”
他沉默了很久,才继续说,“在那之前,我还看到了一件不该看的事。”
他抬起头,那只独眼看向林辰,带着深深的恐惧和告诫:“东北州的先王,凌枭,他明知有些东西不能碰,却还是拿走了。”
“他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实际上在那个密室里偷走阵眼冰晶的时候,我恰好在场。”
“然后冰渊下的一切都失控了。我不知道他怎么活下来的,但是...我想不是什么很光鲜的事,先代月氏一族和凌氏一族,就他一个活人。”
林辰静静地听着,消化着这些信息。
活阵、冰潮、冰封祭坛、被封的人影……
这比任何古籍记载都更具体,也更凶险。
“谢谢。”林辰说,又弹出一小袋灵石,“这是额外的。忘了今天的事,也忘了我。”
说完,他转身离开矮屋,重新踏入风雪之中。
独眼汉子看着桌上两袋灵石,又看看空荡荡的门口,猛地抓起酒囊灌了一大口,低声喃喃:“疯子……都是疯子……”
林辰走在回客院的路上,脑海中反复回响着猎人的话。
冰封祭坛上的女人身影……会是谁?与霜月寒有关吗?与冥劫的目标有关吗?
还有,猎人透露的惊骇秘密,月氏一族怎么从那次以后就再无人提起呢?
冥劫和霜月寒,究竟知不知情?如果知情,他们还想进入秘境,所求之物,真的值得冒此奇险吗?
他抬头,望向影渊殿的方向。那座漆黑的殿宇在雪幕中沉默矗立,仿佛一座巨大的墓碑。
月圆之夜,还有两个多月。
但冰层之下的暗流,似乎已经等不及了。
喜欢九州情缘纪请大家收藏:(m.pipidushu.com)九州情缘纪皮皮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