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被揉碎了,泼在张府朱漆大门前的石狮子上,也泼在我一身沉甸甸的嫁衣上。府内喧闹的人声隔着院墙,嗡嗡地传来,像另一个世界的杂音。指尖冰凉,我轻轻攥紧了袖口,那里面藏着一枚温润的物事——一段早已干枯,却仍隐隐透着灵光的仙草根茎。千年了,它和我一样,看着这出戏一遍又一遍地上演。
“娘子,”一只温暖的手轻轻覆上我的手背,打断了我的恍惚。是他,张云澜,许仙的第九世。他眉眼温润,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清朗气,与千年前那个在西湖边傻乎乎接下我伞的书生,眉眼依稀重合。“可是紧张了?”他低声问,带着笑意。
我抬眼,望进他清澈的眸子里。这一世,他不再是那个耳根子软、懦弱无能的药铺学徒,而是个颇有才名的年轻举子。没有法海,没有雄黄酒,也没有那日雷峰塔下的生离死别。一切顺遂得……如同假象。
“不曾。”我摇头,嘴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反手握住他的手。掌心相贴,传来属于活人的、蓬勃的热度。这温度,千年前我曾以为牢牢握住了,转眼却成空。
喜乐喧天,盖头落下,视野里只剩一片朦胧的红。被他牵着,一步一步,跨过火盆,踏过门槛,走入那片喧嚣的核心。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每一次弯腰,头上凤冠的珠翠便叮当作响,像是在计数我这漫长而荒谬的等待。
礼成,送入洞房。
喧嚣被隔绝在门外,红烛高烧,映得满室生辉。空气里弥漫着香甜的瓜果气和淡淡的炭火气。他拿起白玉酒壶,将澄澈的液体注入两只匏瓜剖开的酒杯中,合卺酒。
“青澜,”他唤我这一世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一丝赧然,又满是郑重,“能娶你为妻,是我张云澜几世修来的福分。”
他递过一杯酒,指尖微颤。
我看着他,看着这张爱了九世的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酸涩与甜蜜,还有那积压了千年的、不敢深想的恐惧,交织在一起。伸手,去接那只酒杯。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杯壁的刹那——
烛火猛地一跳,爆开一个巨大的灯花,随即,整个新房的光线诡异地暗了下去,不是熄灭,而是被一种弥漫开的、阴冷的白雾所吞噬。气温骤降,呵气成霜。
一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息,毫无征兆地充斥了鼻腔。
张云澜脸上的笑容僵住,他困惑地眨了眨眼,下意识地想回头去看。
来不及了。
一道白影,比月光更冷,比闪电更快,自他身后的阴影里毒龙般窜出!冰冷、滑腻、带着鳞片摩擦的细微声响,瞬间缠上了他的脖颈。
那是一条碗口粗的白色巨蟒,身躯闪烁着不祥的、玉石般的光泽,一圈,两圈,紧紧地箍住了他的喉咙。
张云澜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是极致的惊恐与难以置信。他想呼喊,却只能发出“嗬嗬”的、被扼住咽喉的破碎气音。手中的合卺杯“啪”地一声掉落在地毯上,酒液洇开一片深色。
白色巨蟒昂起头颅,冰冷的蛇瞳竖成一条线,直勾勾地盯住了我。然后,那蛇首微微扭曲,竟幻化出一张模糊的、属于女子的,带着恶毒笑意的脸——那张我看了千年,早已刻入骨髓的脸。
一个娇柔婉转,却比冰锥更刺骨的声音,清晰地响彻在死寂的新房中:
“姐姐,你猜这次,我还会让你得到他吗?”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
千年的等待,九世的寻觅,眼睁睁看着他一次次死在眼前或别人怀中的剜心之痛……所有的压抑,所有的隐忍,所有的愤怒,如同被点燃的火山,轰然爆发!
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刺痛的触感让我无比清醒。
“咔嚓——”
被我捏在手中的那只合卺酒杯,承受不住巨力,瞬间碎裂!锋利的碎片割破指尖,殷红的血珠渗出,落在鲜艳的嫁衣上,晕开更深的颜色。
我抬起头,看着那张扭曲的蛇脸,看着在我夫君脖子上越收越紧的白色躯体,千年的伪装,千年的“剧情”,在这一刻彻底失去了意义。
“千年了……”我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金石摩擦的质感,完全不像我自己。周身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噼啪”声响,黑色的鳞片刺破嫁衣,疯狂蔓延,庞大的力量从沉睡中苏醒,搅动着房间里的空气形成乱流。
我直视着那双恶毒的蛇瞳,一字一顿:
“这场戏,该演够了。”
嫁衣如红色的蝶群四散迸裂!
烛火在狂暴的气流中彻底熄灭,唯有窗外渗入的惨淡月光,勾勒出一条骤然出现的、庞大无比的黑色巨蟒的轮廓。鳞甲幽深,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唯有一双竖瞳,燃烧着熔金般的怒火与千年积郁。
没有半分迟疑,黑色巨蟒挟着碾碎一切的气势,直扑那抹刺眼的白!
(一)
意识沉浮,像是浸在冰冷的海水里。
指尖先传来剧痛,接着是四肢百骸散架般的酸软。我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并非预想中阴冷的地府或是血腥的洞房,而是……熟悉的,属于“张夫人”的卧房。
织锦的帐幔,紫檀木的梳妆台,空气里甚至还残留着一丝昨夜婚宴上用的百合香。
只是,房间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
我动了动,脖颈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我忍不住闷哼出声。
“娘子!你醒了?!” 惊喜交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
张云澜扑到床边,脸上是毫无作伪的焦急与心疼。他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下巴也冒出了胡茬,显然一夜未眠。他的脖颈上,缠着厚厚的白色纱布,隐隐有血色渗出。
“别动,千万别动,”他小心翼翼地按住我的肩膀,眼神里满是后怕,“府里进了恶物,你……你被那白色妖蟒的尾巴扫中了脖颈,太医说伤到了筋骨,万幸,万幸性命无碍……”
白色妖蟒?
我心头冷笑,好一个颠倒黑白。
目光掠过他担忧的脸,落在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那个白色身影上。
白素,或者说,白素贞。她此刻一身素白裙裳,纤腰不盈一握,脸色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苍白与惊魂未定,眼角微红,更显得楚楚可怜。她迎上我的目光,怯生生地,带着一丝依赖地,轻轻拉住张云澜的衣袖。
“姐夫……” 声音软糯,带着微颤,“昨夜真是吓死素素了……多亏姐夫不顾自身安危护着,又请来高僧诵经驱邪,那黑色妖物才被惊走……只是,苦了姐姐了……”
她说着,拿起绣帕,轻轻擦拭并不存在的眼泪。
高僧?驱邪?黑色妖物被惊走?
我几乎要为她这炉火纯青的演技喝彩。
张云澜显然深信不疑,他回身轻轻拍了拍白素的手背,温声安慰:“素素莫怕,妖物已退,没事了。” 他又转向我,语气充满了庆幸,“也多亏了素素机警,及时发现异常呼救,否则……后果不堪设想。青澜,你是没看见,昨夜那黑色巨蟒,凶恶无比,显然是它主导了这场袭击……”
他描述着“昨夜”的“真相”——一条凶恶的黑蟒闯入府中,白蛇为保护我们而与黑蟒搏斗,最终在高僧法力协助下,黑蟒负伤逃窜。
我安静地听着,指甲深深掐入身下的锦被。脖颈上的伤,体内残留的、属于白素贞的阴寒妖力,都在无声地控诉着谎言。
她不仅颠倒黑白,还将自己塑造成了挺身而出的英雄。
千年来,她惯会用这种手段。在世人眼中,她永远是善良、痴情、需要保护的那一个,而我,永远是那个嫉妒成性、心如蛇蝎的迫害者。
许仙第一世,她只需几滴眼泪,就能让他相信是我因爱生恨,推她落水。
第三世,她伪造我与魔道往来的书信,让他视我如蛇蝎。
第五世,她在他茶水中下毒,却栽赃于我,令他亲手将匕首送入我的心脏。
……
多少次了?
我看着张云澜那双充满信任和关切的眼睛,看着白素贞依偎在他身边那副柔弱无依的样子,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怒意,从喉头升起,又被我死死咽下。
不能急。
这一次,不一样。
许仙的第九世,张云澜,他信我,怜我。而白素贞,她似乎也并未像前几次那样,急于直接取他性命,或是让他彻底厌弃我。她在玩一场更残忍的游戏,她要我看着“幸福”近在咫尺,然后再一次亲手打碎。
亦或者……她另有图谋?
“原来……是这样。”我垂下眼睫,声音虚弱,带着劫后余生的惶恐,“多谢……素素妹妹了。”
白素贞的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被更深的“担忧”覆盖:“姐姐说的哪里话,我们是一家人啊。”
张云澜见我们“姐妹情深”,明显松了口气,柔声道:“好了,虚惊一场,都过去了。青澜,你好好休养,一切有我。”
他替我掖好被角,又嘱咐了丫鬟几句,这才带着白素贞轻轻退了出去。
房门合上。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人,还有那挥之不去的药味和……白素贞留下的,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妖气。
我缓缓抬起手,看着指尖被酒杯碎片割破的伤口,已经结了深红色的痂。
千年了。
我一直在陪她演这出戏,扮演那个注定被打倒的、邪恶的配角,期待着或许某一世,剧情能有所不同。
我累了。
这一次,我不想再按她的剧本走了。
许仙,不,张云澜,他是我的。
谁也别想再夺走。
无论是用眼泪,用谎言,还是用她那身……令人作呕的、伪善的白皮。
窗外,不知何时聚起了乌云,天色暗沉下来。
风雨欲来。
我闭上眼,感受着体内沉寂千年、几乎被遗忘的,属于黑蟒的,冰冷而强大的妖力,开始一丝丝,重新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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