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艾的成人礼这天，她需要做的事情仍旧不多。
她换上了一身新的，由族中的男人们熬了几个大夜做出的新衣服。衣服主体是兽皮，上面还用细密的针脚缝了花纹。
她的长发终于可以不用扎起来了，只随意披着。头发上沾了几片树叶和草根，看起来有些乱，但她的族亲们都不在意这点小问题。
她睡饱了，便被母亲们带去了河边。
成人礼将在河边举办。
被整齐劈好的木头用长长的草叶绑在一起，垒成一座小小的成人礼台。木台周围点了三团篝火，分别代表着赐予她们丰饶的母神，让她们驱赶猛兽的火神，还有让小孩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确切存在的母亲。
母亲与神同列。
三团篝火热烈地燃烧着。
姜艾的族亲们都守在这木台周围。
她们快活地看着姜艾在母亲的守护下走上木台。姜艾走到木台中央站好，她黑色的眼睛平静地扫视站在木台下的女人们。
站在木台下的女人们骄傲地笑着。她们小声谈论着由她们看着长大的女孩，自豪地说她们曾教导她什么。
身上挂了更多羽毛和兽皮的族长安静而沉稳地走上木台。
她在姜艾的面前站定。
姜艾抬头，看着这名已经有些佝偻的年长女人。
族长说：“今日你便十岁了。”她说话的速度很慢，苍老的声音有力地落在木台上下的每一个女人的耳中。
姜艾认真地听她说话。
族长微笑着看这名她喜爱的后代，说：“姜族的成人礼，便是削去头发。”她略顿了顿，见姜艾没立即抗议，心中的满意又多了几分，“成人之前你由母亲抚养，成人之后，便是自己养自己了。”
“将旧的头发削去，一是感激母神和母亲的抚育之恩，二是将自己的寿数清去。”
“待你再头发再长些，不论是想要留长还是削去，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族长将随身佩着的那把短刀递到姜艾手上。
这把短刀是用姜族最好的工艺做出来的。它短短的刀鞘上镶着晶莹的，那些在河床里偶尔才能见到的宝石。刀身则由一块纯黑的，比石头更加坚硬的东西打造。
姜艾接过这把短刀。
她从自己母亲那里听过成人礼的内容。
所以她知道——姜族的每一个女人都曾经接过这把刀。
她们都曾用这把刀削去自己留了十年的头发。
站在木台下的女人们有长发的，也有短发的。她们大多是短发——长发需要更多的时间来打理，因此只有不需要打猎的男人们才有时间打理。
说是留着长发，实际上女人们的“长发”，也只是相对而言的长发。只有未满十岁，还没有经历成人礼的女孩们还留着长发，女人们最长的头发，也只到肩。
姜艾眼睛亮亮的抽出了短刀。她在刀光里，看到了她自己的那张用猎物血涂上胜利纹章的，意气风发的脸。
她毫不犹豫地攥住了自己的长发。她的头发又长又厚，像是一片深色的树林。她攥住头发的发根，另一只手将它们齐根割去。
第一缕头发落在木台上。
台下的女人们发出了欢呼声——头发短短的，像是一只毛茸茸刺猬的女人自得地大喊：“她是我们的女儿！”
女人们大笑。
在她们带着笑意的目光里，姜艾割下了第二缕长长的头发。她割得有些不耐烦，但还是认真地处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她的头发迅速在刀下断开——她感觉自己的头在变得越来越轻。
沉重的，原本可能绊住她的长发落在她脚边。
她努力地割了一半头发，手举得有些酸。
但她在族长微笑着的，慈爱的鼓励目光里，继续割剩余的头发。她将大多数头发割掉了，但还是有几缕凌乱的头发躲着。
族长笑着跨过地上散落的长发，引姜艾到水边，让她看光滑如镜的水面。
姜艾临水照影，用这把刀把自己的头发割得更短。
现在她也是一只毛茸茸的小刺猬了。
割完了头发，族长便继续说：“接下来，你要在这条河流里洗干净自己的身体，将母神赐予你的那部分身体还给母神。”
男人们已在河边准备好了。他们拿着一套新衣服——比早上给姜艾的那一身更加华丽。
姜艾便估量了下木台的高度，径自翻过木台，直接跳进了河流里。
她能感受到自己的皮肤上有细小的发刺，但她不在意。她在河流里脱去了衣服，将它们丢给了候在岸边的男人们；便自顾自地站在河里，用流水冲洗身体。
她结实的身体在水中闪闪发光。
站在河边的小男孩红了脸。他往男人身后躲，又被眼尖的女人们瞧见了。免不了又是一阵调笑。
“——这样就够了吗？”
在意识中飘浮的光团问。
“用和之前一样的方式，度过这段时间——这样就够了吗？”
站在水中的艾草沉默了下。她撩起一片水，水在她短短的头发上，结成一颗颗亮晶晶的水珠。大片的水则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流淌，回归到这条河流中。
水带走那些或长或短的碎发。
她想了许多年，期待着能够再度经历一次自己或别人的成人礼。在许多年后，她也照着这一次成人礼的内容，给再度成年的自己准备成人礼。
但在真的再次经历成人礼后，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这么在意成人礼。
她扑进河流。
夏日的阳光将河流烘烤得温热。纵使她将自己的身体都浸在水流中，也不会觉得冷。她没有从河边上岸，而是原路返回，回到了木台上。
她赤裸的脚底上沾满了她自己的头发。
她站在族长面前。
浑身赤裸的她，和包裹严实的族长。
矮矮的她，和逐渐佝偻的族长。
幼小的她，和年迈的族长。
族长微笑着，说：“男人们给你拿了新的衣服。”
她并不在意姜艾小小的反叛，因为女人们总是会这样的。她在当族长的这些年里，也见过了各种各样的女人。
然而姜艾并不是为了反叛才回到这里。
姜艾说：“我想姜家拥有天下。”
站在河边的，姬姓的小男孩险些没抱紧怀里的华服。
他愣愣地看着那个赤裸着站在木台上的女人，想：她要天下，那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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