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天，对周全而言，仿佛是在时间的裂隙中度过。每一秒都被拉长，充满了金属的冰冷回响与数据的无声奔流。他和阿九，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此刻却像一对配合默契的齿轮，开始撬动一个尘封了两个世纪的宝库——“晨曦号”。这艘由星际运输船改装而成的庞然大物，是巫山会留下的最后遗产，也是他们未来唯一的赌注。当他们真正开始清点这笔遗产时，才明白自己面对的，究竟是怎样一座悬浮于星海中的财富孤岛。
晨曦号的内部，与其说是一艘船，不如说是一座移动的金属山脉，它的龙骨与脉络，都为了一个目的而存在：装载。巫山会，这个曾经在数个星域间投下巨大阴影的组织，将他们两百年的积累，几乎尽数熔铸进了这艘船的腹中。周全和阿九要做的，就是唤醒这些沉睡的价值，并为它们找到新的主人。
其实，晨曦号上面的财物之前就已经分配过一次，但那次只是通过光脑简单的清点，而这次是销售，轻点方式完和工作量全不一样了。
主货仓区的闸门是第一道考验。那不是寻常的合金门，而是三层复合装甲，每一层都足以抵御小型战舰的炮火。阿九花了整整三个小时，绕过层层加密的物理和逻辑锁，才让这头钢铁巨兽发出沉闷的抗议，缓缓开启了它的巨口。
门开启的瞬间，没有想象中的金光四射，只有一股混合着臭氧、惰性气体和极低温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时间的腐朽气息。
周全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眼前是一片令人失语的景象，巨大的货仓内，并非散乱的堆砌，而是一个由无数标准化集装箱构成的金属迷宫，这些集装箱，每一个都有小型穿梭机大小，表面覆盖着厚厚的宇宙尘埃，静静地码放在磁力固定架上，从脚下一直延伸到数十米高的穹顶，再向深不见底的黑暗中隐去，应急灯光只能照亮冰山一角，更深处的黑暗里，仿佛蛰伏着更多的钢铁巨兽。
“这是……A区，主货仓的十二分之一。”阿九的声音从通讯器里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站在操作台前，面前的全息屏幕上，正显示着晨曦号的结构图，其中一小块区域正闪烁着红光。
“根据日志，这里存放的是‘基础贵金属’，巫山会的说法，指的是那些相对‘常见’的稀有金属。”
周全走上前，伸手触摸最近的一个集装箱。冰冷的触感穿透了防护手套，那是一种绝对的、毫无生机的寒冷，箱体上烙印着模糊的徽记和一串由数字与符号组成的编码，他知道，这些箱子箱子里，装着足以让一个小型行星经济崩溃的财富。
阿九是钥匙，她那双在虚拟世界里翻云覆雨的手，此刻正与晨曦号古老的物流管理系统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角力，那套系统基于一种早已被淘汰的逻辑语言，但其加密方式却异常坚固，充满了巫山会式的多疑与狡诈。
阿九没有强行破解，而是利用周全提供的权限，像一个幽灵般滑入系统的缝隙，开始唤醒那些沉睡的数据。
“找到了……货运清单，但被分成了九千多个加密碎片，分布在全船的物理存储单元里。”阿九的指尖在全息键盘上飞舞，一道道数据流如瀑布般刷过屏幕。“我正在写一个聚合脚本，把它们重新拼凑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周全就在这片钢铁森林中静静地等待。他能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声，与远处能量核心的低沉嗡鸣形成了奇特的共振。终于，伴随着一声清脆的电子音，一张巨大的、不断向下滚动的清单投射在他们面前的空气中。
“锇铱合金，高纯度，3.2万吨……储存于A-01至A-64区。”
“超晶格铑-锝复合材料，1.9万吨……储存于b-12区，需零点真空保存。”
“伽马相泰伯伦水晶，未切割原矿，约8000吨……”
“反物质约束瓶，c-7型，内含稳定态反氢原子，共计227个单元……”
一排排冰冷的文字，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重磅炸弹，在周全的脑海中炸响，他原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这天文数字般的清单以最直观的方式呈现在眼前时，他还是感到一阵眩晕，这已经不是财富了，这是一种力量，一种足以颠覆星域平衡的、沉默的物质力量。
随着阿九的脚本不断运行，更多深藏在货仓角落里的秘密被揭示出来。巫山会的收藏远不止于那些能以“吨”为单位计算的大宗商品。他们像贪婪的巨龙，将两个世纪以来所能触及的一切珍奇之物都拖回了这个巢穴。
在清单的末尾，周全看到了一些奇怪的名字，它们没有被归入任何常规分类，而是被标记为“特藏”，阿九根据索引，调出了其中几个集装箱的实时影像。
第一个影像里，是一个悬浮在凝胶状冷却剂中的、拳头大小的金属球。它通体漆黑，却在表面不时泛起一丝转瞬即逝的银色光芒，仿佛一滴凝固的星夜之泪。“‘星泪’，”阿九读着旁边的注释，“一种在超新星爆发的特定条件下才能形成的记忆金属，可以记录并模拟复杂的电磁信号。是顶级仿生义体和量子计算机核心的理想材料。存量：72公斤。”
第二个影像切换，展示了一叠叠薄如蝉翼的金属片，每一片都呈现出完美的六边形，边缘闪烁着锋利的光泽。它们的表面布满了天然的、如同爬行动物鳞片般的纹路，在灯光下折射出变幻莫测的色彩。“‘龙鳞’，”周全自己念出了这个名字，他曾在一本古老的走私者手册上见过它的描述。“传说中来自某个失落文明的飞船装甲，几乎无法被任何已知的能量武器摧毁。巫山会竟然收集了三个标准箱，足够覆盖一艘中型护卫舰的表面。”
还有更多。
比如被称为“虚空之沙”的放射性晶体尘埃，是进行超长距离空间跳跃时校准航道的必需品；被称为“幽能核心”的奇特同位素，能够为灵能者提供精神力的增幅；甚至还有一小块据说是从“神使”级文明遗迹中切割下来的、违反了热力学第二定律的奇异物质，这些东西，任何一件都足以在黑市上掀起腥风血雨，而在这里，它们只是清单上的一行行条目。
两天后，最终的统计结果出来了，不算那些无法估价的“特藏”，仅仅是清单上可以量化的大宗稀有金属，总重量就超过了三百万吨。
三百万吨，这个数字在周全的脑海里盘旋，让他感到一种不真实的窒息感。
他终于明白，巫山会为何能在数百年间屹立不倒，这艘晨曦号，就是他们权力和野心的最终体现，它像一个沉默的宣言，宣告着拥有物质，就等于拥有了一切。
“阿九，”周全的声音有些沙哑，“把这些东西，变成我们能用的数字，我们需要一个足够大的胃口，来吞下这艘船。”
阿九点了点头，目光转向了另一个窗口。那里，一个幽暗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登录界面，正在静静地等待着他们。界面的顶端，只有两个扭曲的星际通用语单词：碟陆星。
如果说晨曦号是一个物质的宝库，那么碟陆星的内部网络就是一个信息的深渊，它没有实体，却无处不在，其触角延伸至五大星域的每一个角落，从合法的商业中心到无法无天的海盗港口，它是一个庞大、高效且冷酷无情的销赃网络，是所有灰色和黑色交易的最终归宿，而区区三百万吨，就如同投入深不见底的湖泊。
碟陆星的内部交易网，在黑话里被称为“深渊”，这个名字恰如其分，它是一个只为“自己人”开放的平台，想要进入，需要的不是网址和密码，而是一把独一无二的“钥匙”——通常是一段经过量子纠缠加密的身份信标，与使用者的生物特征深度绑定。
这里值得一提的是，当陈楚他们驾驶着晨曦号入住了碟陆星的星际民宿之后，他们就拥有了在碟陆星交易的权限，而且，这个权限可以隐藏自己的身份。
“我需要构建一个代理，”周全的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一个一次性的、虚拟的身份，它会像一个壳一样包裹住会长的信标。所有的数据交换都会通过这个壳进行，‘深渊’的系统只能追踪到这个壳，而一旦交易完成，这个壳就会自我销毁，不留任何痕迹。”
这个过程耗费了他们大半天的时间。
周全编写了数千行代码，创建了一个名为“摆渡人7号”的虚拟身份，并将其挂靠在三个不同星域的废弃空间站的服务器上，构建了多重数据迷雾。
随着一声轻微的蜂鸣，那个幽暗的登录界面终于有了反应。它像一扇无形的门，向他们敞开了。
“深渊”的内部，和周全想象的任何网站都不同。
没有精美的图形设计，没有引导性的广告，整个界面是一种野蛮生长的、实用主义的风格。主屏幕被分成了几十个不断滚动的窗口，每一个窗口都代表着一个正在进行的交易或信息流。
左侧是“大宗商品”区，金属、能源、工业母机、甚至是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零部件，都在这里以代码的形式进行着惊心动魄的竞价。价格以秒为单位变动，红色的下跌箭头和绿色的上涨箭头交织成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瀑布。
中间是“情报与服务”区，悬赏、暗杀、雇佣兵团的招募信息在这里滚动，每一个条目都经过了高度加密，只有支付一笔不菲的“阅览费”，才能看到具体内容。
右侧则是“特殊渠道”，通往更隐秘的领域，比如收藏品拍卖行、生物科技黑市，以及……政治庇护。周全甚至看到了一个匿名买家正在求购一颗位于偏远星系的、拥有独立主权的殖民行星。
整个网站充满了混乱的活力，像一个巨大的、沸腾的丛林，但在这混乱之下，周全敏锐地察觉到了一种冰冷的秩序。每一笔交易都有明确的规则，每一次竞价都有不可逾越的底线，而维持这一切的，就是碟陆星那无处不在的信誉系统和百分之十五的抽成。
他们决定先从最“普通”的锇铱合金开始，这是一种广泛用于舰船引擎和空间站结构的关键材料，需求量大，容易出手，同时价值也足够高，可以用来测试“深渊”的水深。
阿九小心翼翼地创建了一个新的挂单，他没有一次性放出全部三百万吨，而是只挂了五十万吨作为“试水”。在“货物描述”一栏，他用最简洁的黑话术语写道：“高纯度锇铱，标准锭，来源可靠，即时交割。”他没有提及晨曦号或碟陆星。
挂单完成的瞬间，周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紧盯着那个属于他们的、代号为“摆渡人7-A01”的窗口。不到十秒钟，第一个报价出现了。一个Id为“熔炉之子”的买家，出价略高于黑市价的百分之三。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报价接踵而至。Id为“星环重工匿名采购部”的买家直接将价格抬高了百分之七。Id为“黑旗舰队后勤处”的则提出了一个附加条件：如果能提供长期稳定的货源，他们愿意溢价百分之十。在短短五分钟内，这五百吨金属的竞价就已经进入了白热化阶段。周全仿佛能透过那些匿名的Id，看到背后一个个庞大势力的贪婪目光。
最终，这批货物被“星环重工”拍下。当交易确认，一笔庞大的星币划入“摆渡人7号”的临时账户时，周全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第一步，成功了。
处理完第一批大宗商品，周全的目光投向了那些“特藏”。像“星泪”和“龙鳞”这样的东西，放在大宗商品区卖，是对它们价值的侮辱，它们需要更专业的渠道。
他在“特殊渠道”里找到了一个名为“鉴古知今”的入口，这是一个连接着五大星域所有顶级黑市拍卖行的中介平台，在这里，卖家可以匿名提交物品信息，由平台分发给各个拍卖行的鉴定师进行评估，一旦评估完成，卖家可以选择最合适的拍卖行进行委托拍卖。
周全让阿九将“星泪”的资料，包括它的物理特性和来源传说，上传了上去。他没有期待立刻得到回复，这种级别的珍宝，鉴定过程可能需要数周甚至数月。但这颗种子已经埋下，他相信，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正有一群最顶尖的专家，为这滴“星辰之泪”的真正价值而展开激烈的辩论。
第一笔交易的款项在扣除了百分之十五的“运营费用”后，才真正属于他们，看着账户里那串依然长得惊人的数字，周全陷入了沉思。
百分之十五，这是一个足以让任何合法商人吐血的抽成比例，但碟陆星提供的，是金钱买不到的东西：安全、匿名和覆盖整个已知宇宙的渠道，它像一个巨大的、高效的过滤器，为所有见不得光的交易提供了一个相对公平的环境。它承担了信用背书的风险，解决了黑吃黑的难题，并用铁腕的规则维护着这个地下王国的运转。
这百分之十五，是交给“深渊”的保护费，是进入这个黑暗世界的门票。
周全明白，他们没有别的选择，想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这艘船的价值变现，同时不被蜂拥而至的豺狼撕成碎片，就必须遵守这里的规则，向这个无形的帝国缴纳“什一税”。
周全抬起头，视线穿过冰冷的空气，投向货仓的最深处，那里的黑暗并非简单的光线缺席，而是一种近乎实体化的存在，粘稠、沉重，仿佛宇宙诞生之初的混沌，它吞噬着应急灯投来的微弱光线，将一切轮廓与距离感都消弭于无形。
空气中弥漫着金属冷却后的收缩声，以及循环系统发出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低沉喘息，这片黑暗，就像一个张开巨口的深渊，不仅吞噬光，也吞噬着人的意志与希望。
他的目光从那片令人心悸的黑暗中抽离，缓缓落回到自己手中的光脑上。
屏幕上，一串数字正散发着幽绿色的冷光，清晰地镌刻着他和阿九辉煌的战果：十七亿。
十七亿这个数字在任何文明的货币体系里，都足以堆砌起一座金字塔，让普通人，甚至是许多所谓的异能者，过上几辈子挥霍无度的生活。
然而，此刻这串数字在周全眼中，却轻飘飘得如同一缕青烟，虚幻得像一个拙劣的玩笑，它只是一个符号，一个被“深渊平台”监管的、无法触碰的幻影，这笔资金被无形的枷锁牢牢捆绑着，在他们完成那笔看不见的“发货”之前，他们无法支配其中的任何一个信用点。
十七亿，听起来像海洋一样浩瀚，但对于他们所面对的债务黑洞而言，却渺小得不过是杯水车薪。那片黑暗的货仓深处，仿佛正与他心中的另一个深渊遥相呼应，一个由数字构成的、更加绝望的深渊。
三万亿在周全的脑袋里面奔腾，将那十七亿的微光瞬间碾得粉碎。
十七亿与三万亿，就像一颗尘埃与一颗恒星的对比，荒谬得令人发笑。
周全的嘴角不由自主地牵动了一下，向上扬起一个极其僵硬的弧度，那不是微笑，而是一种混杂着自嘲、疲惫与无尽苦涩的表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们被困在了一个精心设计的、无法挣脱的罗网里。
碟陆星赌场，那个用霓虹与幻梦堆砌起来的销金窟，才是真正的深渊，一个能将恒星都轻易吞噬的引力奇点。
五十万吨精炼过的稀有金属，每一块都闪烁着迷人的光泽，它们是构成星舰骨骼、驱动文明跃迁的基石，在任何一个规范的星际交易所，这批货物的市场价值都稳稳地超过五十亿，甚至在行情好的时候能冲得更高，然而，在那个没有法律、只有利益的黑市里，价值被重新定义，他们的货物，因为沾染了“赃物”的原罪，其价值便被无情地剥离、压缩。买家们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用最挑剔的眼光审视着他们的“猎物”，将价格压到尘埃里。
最终，五十亿的货物，只换来了十七亿的报价，这还是无数人竞价取到的结果。
黑市的法则就是如此残酷：价格从来不是由物品本身的价值决定，而是由卖家的绝望程度决定，对方知道他们急于出手，知道他们没有退路，成交价不到市场价的三分之一这已经算是“幸运”，有些商品因为买家稀少而被压到五分之一，甚至更低。
在那个灰色地带，无人问津的珍宝与废铁无异。
更具讽刺意味的是，从这笔已经被压榨到极限的十七亿中，“深渊平台”还要像一个忠实的秃鹫，精准地啄走百分之十五的管理费。
“哪怕是把晨曦号上面所有的东西都变卖了，也很难凑够三万亿。” 这个念头如同一根冰冷的钢针，刺入周全的思绪。他下意识地用手抚摸着身下冰凉的金属甲板，感受着从船体深处传来的、微弱而平稳的震动。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晨曦号”的每一个角落。
十七亿。周全的目光再次回到了那个数字上，它像一个坐标，标记着他们当前所处的绝望位置，而通往三万亿的终点，则远在星图的另一端，遥远得无法想象。一个简单的除法，却构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两千笔。
他的大脑自动完成了这个计算，得出的结果让他感到一阵窒息，这意味着，他们需要重复两千次像这次一样的交易才能够凑够三万亿还债。
这个数字彻底击垮了周全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它不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
周全决定向陈楚汇报一下现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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