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六合县……
蒙祖上余荫，拥土地三十余顷的大地主张宝才，此刻正面色阴沉的注视着自家的佃农！
“放眼整个应天府，甚至整个天下，张某三成的地租，也堪称凤毛麟角了！”
“倘若遇上了灾年，收成不佳，张某人也是尽全力助尔等共渡难关，未曾做过半点丧良心的事！”
面对张老爷痛心疾首的目光，老实本分的佃户刘老汉父子俩眼中闪过一抹惭愧之色！
拉着儿子一同跪倒在地，不善言辞的刘老汉终究是道出了自个儿的真实想法！
“老爷您……您对俺们这些个佃户，的确算的上仁至义尽了！”
“可身为佃户，终究是仰他人鼻息而活，实……实非我等所愿！”
刘老汉儿子也稍稍抬了抬头，接过话茬道，“我等日思夜盼，不惧苦累，就想着能给子孙后代攒点东西，也好叫他们今后的日子，不至于过的太苦！”
“如今蒙朝廷恩泽，机会就在眼前，还望张老爷成全！”
话落，刘老汉父子俩已是埋首相叩！
此刻看似卑微的他们，眼神却是无比的坚定！
“起来说话吧！”
深吸了口气的张老爷抬了抬手，退而求其次道，“大柱也就罢了，胜在年轻体壮，不愁找活！”
“可刘老爷子你今年已然五十有三了，即使进了城去，也无非是凑个热闹罢了，谁肯要你？！”
“回老爷，俺三姑替家父问了，城内有一家陶瓷作坊急缺人手，花甲以内，来者不拒！”
张老爷眼角一跳，仍不死心，“即便人家肯要你爹，只怕这每日工钱……”
对此，刘老汉抬了抬头，可张了张嘴，却终究还是选择了闭口不言！
毕竟，张老爷为人的确不错，还是给他……留点脸面吧！
然而张宝才却是寻根问底，“怎么着？难不成你刘老汉一把年纪了，今儿个还成香饽饽了不成？”
“老爷您说的没错，小老儿年近花甲，的确比不得大柱他们这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赚的多，但……”
话锋一滞，刘老汉拱手躬身道，“但日酬三十钱，每日现结，小老儿倒也知足了！”
听到这话，微微一愣的张宝才双眼瞬间瞪的溜圆，“啥？”
“就你这岁数，日赚三十钱？每日现结？”
刘大柱适时接茬，给出了强有力的佐证，“不敢欺瞒老爷，俺三姑父五十有一，已在陶瓷作坊做工旬月有余了！”
听到这话，张宝才嘴角抽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却终究化作了一声叹息！
“古往今来，土地一向是咱们的命根子，不曾想………”
“这世道，当真叫张某有些看不明白了！”
话音刚落，门口却突然传来一道无比自信的回应！
“爹，这世道变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见到来人，刘老汉父子俩赶忙见礼，“少爷！”
“不必多礼！”，身着翠竹图纹的青年含笑摆了摆手，而后温声细语道！
“还请刘大叔刘大哥念在多年的情分上暂缓行程，三日之内，自有回音！”
“三日之内，小老儿父子俩必定随叫随到！”
父子俩虽不明就里，却也不好追问，但横竖不过三天时日，这情面必须给！
“多谢！”
待刘老汉父子俩离去，张宝才这才一脸疑惑的看向了被他寄予厚望的嫡长子，“无缺，你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张无缺给老爹湛上茶水，神采奕奕道“爹，您老说的没错，如今这世道，的确变了！”
“而且是翻天覆地，亘古未有之变化！”
“亏你还笑得出来！”，张宝才翻了个白眼，“眼下给咱种地的佃农，已十去六七！”
“再不设法应对，咱家数千亩土地，得有一大半撂荒！”
张无缺虽无功名在身，为人却很聪慧，眼光更是毒辣，“造成眼下这种局面的根源，在于朝廷即将开海，放眼天下的国策！”
“此乃大势，顺之者昌，逆之者衰！”
“儿敢断言，待到开海之日，面向天下蛮夷之时，上至珠宝首饰，绫罗绸缎，瓷器茶叶！
下至桌椅板凳，油盐酱醋，针头线脑等物，必将供不应求！”
张无缺原以为自家父亲能够幡然醒悟，不曾想张宝才沉默了片刻之后，却蹦出一句，“佃户都跑了，祖宗攒下来的数千亩土地咋办？”
张无缺笑容一滞，不假思索道，“卖，通通卖掉，变成现银，开办工厂！”
“只要工钱合适，咱家的那些佃户，立马就是现成的工人！”
末了，张无缺又补了一句，“儿知您老舍不得变卖祖宗攒下的产业！”
“但爹您不妨静下心好好想想，等今后赚了银子，您老还愁买不到土地么？”
话虽有理，但沉默了良久的张宝才仍旧抱有些许迟疑！
“你就如此肯定，变卖土地，开办工厂，就一定能赚钱？”
“稳赚不赔！”
张无缺之所以如此的斩钉截铁，自然有其根源所在，“您老有所不知，此番开海，上有陛下坐镇，下有商部掌总！”
“而商部主事之人，乃是有着点石成金之能的当世财神爷，…吴忧吴显扬！”
“正所谓天予不受，反受其咎，爹，这可是千载难逢的绝世良机，一旦错过，必将悔之晚矣啊！”
张宝才的眼界格局虽略显平庸，但父子之情，却不输旁人半分！
如今面对嫡子展现出的魄力，以及从未有过的意气风发，张宝才可谓是无比欣慰！
“这份家业迟早都得交到你的手上，我儿既有如此魄力，为父……”
“就陪你赌上一把！！！”
张无缺眼眶泛红，缓缓跪倒在地，“儿，必不负父亲厚望！”
“开办工厂的事，爹也不懂！”
“但爹知道，凡事最忌优柔寡断，既然决心已下，当立即付诸行动！”
张宝才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从怀中掏出那把自继承家业起，便形影不离的钥匙！
“给爹留二十亩田地，无论结果如何，只要有爹在，咱家，就垮不了！”
张无缺高举双手，接过家业，叩头哽咽道，“儿，绝不负您老，……深情厚望！”
直到张无缺大步离去，负手立于门口的张宝才这才目视应天府，嘴角缓缓掀起一抹，极为复杂的笑意！
“先有摊丁入亩，施以重税！”
“后有朝廷开海，许以重利！”
“历朝历代无法根除的土地顽疾，自洪武一朝起，怕将不复存在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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