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过后
雾气总算散了些，头顶密林的缝隙里漏下惨白的光斑，照在泥泞的地上。塔头甸子的边缘就在前面，能看见黑黢黢、相对干燥的林地了，长满了粗壮的橡树、桦树和低矮的榛柴棵子。那像是一道生与死的分界线。
猴子背着石头，感觉背上的人越来越沉，像块烧红的烙铁。石头的喘息又急又浅，喷在他脖子上，烫得吓人。他自己也到了极限，两条腿灌了铅似的，每一步都靠意志在拖。
“快…快了…出了这鬼地方…”铁柱的声音嘶哑，给大伙儿，也给自己打气。他率先踏上相对硬实的地面，脚下一滑，差点摔倒，赶紧扶住一棵歪脖子橡树，警惕地扫视着前方幽暗的林子。
青禾几乎是爬着上来的，膝盖以下全是黑泥，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她刚喘了两口气，想回头帮猴子一把。
就在这时！
呜——汪汪汪！汪汪汪！
一阵拖长了调子、带着兴奋和凶戾的犬吠，猛地从他们刚刚挣扎出来的塔头甸子方向响起！声音穿透湿重的空气，像冰锥一样扎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紧接着，是更多狗的狂吠！此起彼伏！还有隐约的、带着日本腔调的呼喝声！
“操！狼狗！追上来了！”猴子脸唰地一下白了，声音都变了调。
铁柱的心猛地沉到谷底，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被发现了！一定是石头伤口散发的血腥味和溃烂的病气！还有他们在这泥沼里挣扎留下的、无法彻底抹掉的微弱痕迹！
“隐蔽！快！进林子！”铁柱低吼一声，像被踩了尾巴的豹子，瞬间窜到一棵大树后，哗啦一声拉动枪栓，刺刀闪着寒光。眼睛死死盯着塔头甸子边缘晃动的草丛和雾气。
猴子也慌了神，想把石头放下。可就在这时，背上原本昏昏沉沉的石头，身体猛地一僵！
“呃…”石头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仿佛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闷哼。他那双因为高烧而布满血丝、涣散无神的眼睛，竟然在犬吠和呼喝声中，猛地爆发出一种回光返照般的、骇人的清醒！
他看到了铁柱和猴子脸上那掩饰不住的绝望和决绝！看到了青禾惨白的脸！听到了身后越来越近、催命符般的狗叫和鬼子叽里呱啦的喊声！
一瞬间，他什么都明白了。是自己！是自己这身伤，这身病，引来了这群恶狼！拖累了整个小队！下洼子村的血还没干，难道又要连累柱子哥、猴子、青禾姐给自己陪葬？！
一股混杂着滔天愤怒、无尽愧疚和决绝的血气，猛地冲垮了他昏沉的意识！
“放…放我下来！”石头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猛地挣扎起来，力气大得惊人。
“石头！别乱动！”猴子被他挣得一个趔趄。
铁柱也回头低吼：“石头！趴下！”
可石头像疯了一样，硬是从猴子背上滚落下来，重重摔在满是落叶和腐殖质的林地上。他浑身沾满泥浆和枯叶，左边胳膊的伤口因为剧烈动作又崩裂开，血混着脓水渗出来，刺鼻的腥味更浓了。他大口喘着粗气，眼睛却亮得吓人，死死盯着塔头甸子方向。
只见塔头甸子边缘的草丛剧烈晃动，几条吐着猩红舌头、体型硕大、毛色发亮的狼青犬率先冲了出来！它们低头在地上狂嗅，喉咙里发出兴奋的呜噜声，目标明确地指向小队藏身的方向！
紧接着，七八个端着三八步枪、戴着屁帘帽的日军士兵，在一个挥舞着军刀的曹长带领下，也钻出了湿漉漉的草丛！他们脸上带着狞笑和发现猎物的兴奋，迅速散开，呈扇形包抄过来！距离不到一百米！
“在那！支那老鼠！”鬼子曹长看到了林中晃动的人影，兴奋地用日语嚎叫。
砰！砰！
子弹尖啸着飞来，打在铁柱和猴子藏身的大树上，木屑纷飞！
“打！”铁柱眼睛血红，怒吼一声，从树后猛地探身，手中的三八大盖喷出火舌！砰！一个冲在最前面的鬼子兵应声栽倒！
猴子也咬着牙，依托另一棵树，砰砰开枪！暂时压制了鬼子散开的势头。
青禾躲在更后面一块大石头后面，手里紧紧攥着一颗手榴弹，小脸煞白，手抖得厉害。
交火瞬间爆发！枪声在林子里炸开，惊飞了树上的鸟。
鬼子兵训练有素，立刻卧倒，依托塔头甸子边缘的土坎和树木还击。子弹嗖嗖地飞过，打得树叶扑簌簌往下掉。狼狗狂吠着，在主人的驱使下，试图从侧翼包抄。
“柱子哥！猴子！青禾姐！”石头趴在冰冷的落叶上，看着前面三个为他拼命的战友，看着鬼子越来越近的狰狞面孔，听着那刺耳的枪声和狗叫。他滚烫的身体里，那股决死的血气彻底烧了起来！
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腰间。那里，挂着两颗边区造的木柄手榴弹！那是他最后的武器！
一个疯狂的、带着血腥味的念头，像闪电一样劈进他混沌又异常清醒的脑海！
“妈的…小鬼子…老子…老子跟你们拼了！！”石头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抽出那两颗手榴弹！他根本没去看引信，也没想怎么拉！就用牙齿，狠狠地咬掉了其中一颗的拉环盖！动作快得惊人！
“石头！你要干什么？！”铁柱余光瞥见他的动作，魂飞魄散，嘶声大喊！想扑过去阻止，却被对面鬼子射来的子弹死死压在树后！
猴子也看到了，惊得忘了开枪：“石头哥！别！！”
青禾捂住了嘴，眼泪瞬间决堤！
晚了！
只见石头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受伤猛兽，用那条没受伤的胳膊死死攥着两颗手榴弹（一颗已拉掉盖），借着地面一个向鬼子方向的小斜坡，猛地翻滚下去！同时，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嘶声咆哮，那声音盖过了枪声和狗叫，在林中回荡：
“柱子哥——带他们走——！！！”
声音凄厉、悲壮，带着无边的恨意和最后的嘱托！
在铁柱、猴子、青禾绝望的目光中，石头沾满泥浆和鲜血的身体，如同离弦的血箭，翻滚着，嘶吼着，径直扑向那群正试图包抄上来、离他最近的、四五个聚在一起的鬼子兵和两条狂吠的狼狗！
时间仿佛凝固了。
鬼子兵也看到了这个浑身是血、面目狰狞、手里攥着冒烟玩意儿扑过来的疯子！他们脸上的狞笑瞬间变成了极致的惊恐！
“手榴弹——！”有人用日语发出变调的尖叫！
鬼子们想躲，想开枪，但一切都太快了！
石头滚到了他们脚边，那张烧得通红、沾满污泥的脸上，咧开一个近乎疯狂的笑容。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两颗手榴弹狠狠塞进了人堆里！然后，整个人死死地扑压了上去！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火光伴随着浓烟和泥土冲天而起！巨大的冲击波像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向四周！
铁柱、猴子、青禾被震得耳朵嗡嗡作响，气浪掀起的泥土和碎枝噼里啪啦打在脸上身上！
爆炸的中心点，瞬间血肉横飞！惨叫声戛然而止！几条硕大的狼狗被撕成碎片！四五个鬼子兵像破布娃娃一样被抛飞出去，残肢断臂混合着泥浆四处飞溅！浓重的硝烟和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
爆炸的巨响过后，是死一般的寂静！连幸存的鬼子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同归于尽的自杀式袭击炸懵了！
“走——！！！”铁柱第一个反应过来，眼睛瞬间血红，几乎要瞪裂！他发出一声野兽受伤般的嘶吼，不是悲伤，是命令！是石头用命换来的唯一机会！
他猛地从树后窜出，不去看那片血肉模糊的修罗场，不去想那个再也回不来的兄弟。他一把拽起旁边还在发懵、泪流满面的青禾，像拎小鸡一样把她往前推！
“猴子！跟上！走啊！”铁柱的声音撕裂了空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和刻骨的悲痛。
猴子浑身一颤，最后看了一眼那团还在冒烟、散发着浓烈血腥和硝烟味的爆炸点，眼泪混着泥土糊了满脸。他狠狠一抹脸，咬着牙，转身跟着铁柱，拽着踉跄的青禾，头也不回地朝着更幽深、更黑暗的原始林区深处，亡命狂奔！
身后，幸存的鬼子兵似乎才从爆炸的震撼中惊醒，零星的枪声再次响起，夹杂着愤怒和恐惧的叫骂。但爆炸的烟尘和混乱，还有那惨烈的景象，显然迟滞了他们追击的脚步。
铁柱他们不敢回头，也无力回头。只有亡命的奔跑，用尽全身力气，逃离这片吞噬了兄弟生命的血腥之地。石头的嘶吼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带他们走——！！！”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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