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元三十一年,距离绿桐山那场战役刚过去不到两日。
正月初一傍晚,翠萍山玉柱峰上,刚从【化元池】祛毒罢的刘小恒惊坐起来,袒露着他枯槁的胸膛,铜铃般的眼睛泛着灰败和虚弱:
“死了多少?”
“战报上说,一千七百余人。”岳关情说罢,给这更显苍老虚脱的糙汉披上衣物。
他们此时呆着的地方,乃是一座二十丈范围的小洞府,洞府内有不到两丈宽的洗脉回元池,专门为祛化刘小恒体内灵毒而建造。
刘小恒重复的问话是要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可真得到重复的回应,心湖里就像落进一块巨石,怔了片刻,默默踏出池子,披着衣物走到自己那摇椅前,愣愣坐了下去。
良久,他鼻中一口粗气喷出去,彻底泄了气,咂舌道:
“真他娘够狠的,打赤龙门创立以来,怕都没这么死过人,咱们这是赶上了时候,遇着这么一位铁血殿主。”
作为刘小恒自小的兄弟,李长歌此时正坐在一旁席间皱眉思索,他穿着一身珠白佩玉袍,三十年怡然修炼,短髭俊美,更添成熟魅力,有仙家姿仪。
岳关情比这二人年轻很多,人生经历有限,只静静收拾罢池子,下山做自己昨日堆积的事。
洞府内,刘小恒很快开始龇牙抽搐,面目狰狞扭曲,陷入了煎熬。
见其嘴唇泛起白雾,李长歌起身打出灵力,帮他调控散乱的灵力和洗脉池化毒后的反噬。
经历此遭,自家这兄弟大道怕是难了,那毒渗入骨髓经脉,早与他灵窍融合,洗脉化毒化掉的不只是毒,还有修为。
“哎呀,我说你治住老子就行,别乱输灵力调拨,本来还能维持在筑基五层呢,现在又掉一层!”刘小恒烦躁说道。
“闭上你那臭嘴!”
李长歌却不由他。
赤霄毕竟小了一轮辈分,修为虽日渐高了起来,伦情却不得不顾,管不住这糙汉正常。
可他不一样,二人相当的岁数,一起长大的,数落修理起来没什么压力。
待刘小恒不再发作,哼哼渐消,李长歌抹了一把汗,收力坐回原位。
此时夜色来临,翠萍山上星影倒映,银汉璀璨,尽管山外仍下着雨,护山大阵内却如常能看到天象。
刘小恒呼出长长一口气,叹道:
“老子这辈子没希望了,你争点气,否则我死以后,那几个孩子在门里要吃大亏。”
其实自他染了毒,受了重创,他就预感自己修行路完了。
所谓参军攒几年资本,谋求结丹,全是骗那小子的,他这辈子生在厮杀里,死也得死在战场上,最怕悄无声息的死在门里,被几个后辈跪在面前默默抽泣哭嗷,那景貌想想都令人烦躁和厌恶。
是的,他见不得人哭,尤其是自己人,烦透了。
而李长歌的到来,这几日的照料,让他意识到有些话得提前说,别嘴硬撑到说不出话的时候,发现还有很多事没交代完,那才是死不瞑目。
“按照掌门找的法子,你顶多也就从一叶开识重修,道基莲台尚能保住。”
听着自家兄弟平静的宽慰,刘小恒嗤笑一声,现在连这家伙也开始哄骗自己,真不是东西。
他自顾自,继续说道:
“老姜这是打出了名堂,你没听到么,化神天君亲自降旨,教各家派修卒来填补军阵的损失,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咱门派在整个东洲都有用的。”
“你我这是境界没到,不然也能跟掌门和澹台他们坐在一起商量大计,我估摸他们在备战对抗妖盟呢,否则根本没必要这么急着开辟,上面老祖们限了时间,过时便斩;下面各军死命的开辟,咱这位姜帅只用了半年把整个翠萍道打下六成,瞅瞅这是什么速度?”
“如果不是赶着投胎,就是要立威养望,给掌门争取结婴的时间!”
“他娘的,老姜牛啊,结丹以后悟出的都是些什么逆天玩意儿,组个军阵直接把成婴境的古兽都能宰掉……”
“再看看咱哥俩,当年筑基时间比他早多了,到现在一个成了残废,一个痴迷炼丹,混成个什么狗样。”
“人生真短……”
……
李长歌就这样静静听着刘小恒抱怨、推敲、咒骂、丧馁。
许是感受到了他内心深处的恐惧,很快,李长歌拿了一把竹椅,坐到老兄弟身边,继续听对方讲说。
其实这些年,他们两人不论是修为还是权势,发展的不算慢,这兄弟在贪狼殿里日渐得权,而自己又担任了灵药堂的主事,修为上都即将筑基圆满。
只是人的运势总有个盛衰波动,不可能一直涨下去,盛的时候可以狂些,衰下来的时候,也得能承托的住,此正是真正考验定力的时候。
可惜去年的遭遇,对刘小恒的打击太大,过几个月医好后,又得从筑基一层开始重修,岁数上怕撑不到结丹,才逐渐变成这幅丧馁牢骚的样子。
感受到李长歌平静温和的眸光,刘小恒逐渐安静了下来,慢慢的,这纵横槐山近百年的汉子捂脸悲潸,道:
“长歌,没时间了啊,哥哥我没时间了……”
二人都已经不再年轻,此刻的刘小恒卸下了疲惫的伪装,掩面痛哭。
遥想当年,槐山鬼祸绵延,他们筑基有成,春风得意,立誓要修出个结果。
此后经年,一路奋勇,跟着钟姜一家西战东征,打打杀杀,岁月眨眼便度。
而今,兄弟金丹有望,而自己要掉队重修,白发早生,如何追赶?
刘小恒只觉自己道宫中的莲瓣就像破洞的小舟,积满一叶,还有另一叶,这叶积满那叶又漏掉大半,永远也修不到十叶圆基。
李长歌头一次见这汉子如此脆弱,心头叹惜,稳重的手掌拍上他肩头,沉静道:
“兄但养修,有长歌在侧,无孤矣。”
夜色宁静,洞中暖和,刘小恒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场,而后沉默了半个时辰。
他收敛了情绪,重新振作,扶立起身,带着李长歌走出洞府,来到玉柱峰崖台。
翠萍山巍嶷,五峰高耸,自去年彻底开辟后,第四尉有一小部分袍泽已经在没日没夜的建造。
不过似这等灵山,还是要花不短时间修理建造,此时映入二人眼中的山貌,仍然原始。
许是知道自己难以久立,刘小恒还是拿出了正椅,坐在崖上,指着东面玄黑厚重的一座峰道:
“常师弟正于黑石峰闭关结丹,他本是门内嫡系,身受高层重视,大概是能成的。”
“就着这新局势开启前,有些话我得同你说清楚,免得将来忙乱留憾。”
“新元前,为巩赤龙门成势,掌门合十三家散户于一派,三十年勤苦经营,轩辕峰斗法扬威,始有南域诸金丹门户魁斗之位。”
“这些年,当初诸家对门派的影响力,已被咱这位掌门真人用功绩堂的贡献榜单消磨合化,皆融散于五殿十七堂,实在是有手段啊。”
天上流星自银汉划过,刘小恒低头叹了口气,继续道:
“但人这东西,总归要寻个枝落生长,旧序崩解,自附新序。”
“随着门中金丹真人的涌现,如今依附秩序的风向早不同当年,都在往金丹门下靠。”
“以你看,咱们应该往哪处落?”刘小恒问道。
李长歌思忱少顷,道:“若是我能结丹,自可落在我身上,若是不能,便落去常师弟身上。”
“错!你便是能结丹,咱们这一支,也得落去常师弟身上。”
刘小恒再次抬头,望着天上群星中最亮的那几颗,言语坚决:
“看遍你我带出来的孩子,有望大道的唯小岳和小妖,他二人要结丹,势必要求门中栽培,所谓栽培,除资源外,无非求个道统引路人。”
“论及道统私授,门中谁能比这位师弟更受上层青睐?自当年谢玄夭折,此人等若掌门亲子,比赤清子得教更早!”
李长歌一怔,另想到常自在的争杀能耐,若真结丹,只怕姜玉洲也治不住,颔首道:
“确实如此。”
刘小恒望了一眼李长歌,示意他看看玉柱峰邻旁的那几座高峰,又指着五峰中央正在人为新建的苍龙垣,其宽广盛大程度不比任何一峰差:
“时至此时,赤龙门今非昔比,去年还没开辟翠萍山就以传承经书定名各峰,以云霄、玉柱、斗阙、赤玄、黑石为名,中间又兴建这足以容纳数万人的【苍龙垣】,说明什么?”
“上面要进一步施行政玄分流,以后擅长做政事的兼政事,不擅长的老实在山上修炼,不必再参与什么权力争夺。”
“三十多年来,我算是看出来了,不论耍心计还是拼实力,咱们都不是那几伙人的对手。”
“当年那几家里,以朱视、夏灵甲为首的商户们早早投了简真人;以魏宇、申公茂两家御兽养鸟为首的,掌门给了灵兽堂;正明和菩提所代表的佛修争心不强,亦有佛心堂作为根据;其余的要么依附澹台庆生和慈宁,要么还在贪狼殿下混功绩,靠刀剑和性命挣资源。”
“而我当年费尽心思,教小岳拜入常师弟门下,为的就是今时咱们争不过人家,还有个大腿可以抱着,不至于被欺负凋落。”
“如今政玄分流,以常师弟这样的底蕴,但能结丹必成一峰座主,咱们便是在庶务里混不出个名位,归入黑石峰后,该有的修行资源总不会少……”
一番论说,刘小恒把自己的大略想法都交代完毕。
李长歌没想到刘小恒心思这般重,思忱少顷,却想的更深了些:
“如此说来,门中证道主经八部,听说澹台师伯也有《不朽经》要书录立统,修玄的五峰怕不够分吧?”
刘小恒却晦暗一笑:
“这可是五阶灵地,三五位元婴都够用的,区区八个金丹算什么?”
“以我推测,修玄事的要位皆由掌门一手掌管,云霄峰的座主位老姜没跑,斗阙峰自然是掌门为主,黑石峰大概会给常师弟留着,其余二峰,就得看那几位真人的本事,贡献和修为足够的话,赐一峰主位,贡献不足,还得在苍龙垣里呆着……”
他将最近几年可能会发生的内事一一对李长歌细说罢,精神已经有些萎靡。
李长歌都记在心里,眼瞅着这兄弟精力不济,劝他回去养息,却没得到好脸色。
“放心,一时半刻还死不了,听说下午原上来了拘魔宗的五百修卒,你带我去瞅瞅堂堂化神门下的高徒子弟是什么鸟样,也教咱们这些粗贱的涨涨见识!”
李长歌无奈,只得带着他御剑往山下飞去,不一会儿功夫便来到翠萍原上。
此时第九军主营盘外,十艘灵舟一字排开,上面站着不少练气筑基修士,一副揣揣模样。
“也不怎么样吧,各个缩头缩脑的。”刘小恒撇嘴说了一声,被李长歌带着往大营门里走。
李长歌没好气道:
“你就狂吧,死鸭子嘴硬,病好以后真该送去被那大阵抽上几回。”
一战死了一千七百人,这他娘给谁听了敢去参军,人家忐忑一些也正常,偏偏这糙老汉能生出仗势嘲笑的举止。
小雨淅淅沥沥,门道上没什么人,李长歌收了气息,踩落到草坪上,摄控着刘小恒和他的座椅快步往前走。
走着走着,刚进大门突然撞见一个青年模样男子,面貌颇为俊朗,一袭靛蓝太极短襟,二十来岁。
“元尘?”刘小恒和李长歌疑惑发问。
这孩子是赤龙门元字辈里的名人,俗名张忍,天资悟性皆属上等,年岁刚到二十六,练气八层,妥妥的筑基苗子。
他见到李长歌和刘小恒也愣了一瞬,眸子闪过慌乱,却转瞬镇定,衣冠楚楚,执礼道:
“掌旗,李师叔,咱们旗有一批建造灵具得送到苍龙垣,我今夜还有些时间,想着赶早送进山,明日免了周折,能跟着大军一起去绿桐山。”
刘小恒看出了他的慌乱和收敛,但这后辈做事勤恳,他只当是相遇突兀,点了点头,示意其自去忙碌。
刘李二人则向着主帐行去,打算看看来了些什么客人,如果是阎氏子弟,说不定里面正剑拔弩张,有好戏看。
不多久,他们果然看见主帐灯火通明,帐门口守着自家两个候命弟子。
问了几句,说慈宁正在里面接待,来的是拘魔宗申屠经,金丹真人,打算在这里休息一日明天往绿桐山疾驰,还没聊完。
刘小恒一听,申屠经,虽然没听说过,但应该是申屠氏子弟,不是阎姓,拘魔宗这次不打算使绊子。
得知现在里面就俩金丹真人在交流,他二人也没什么好观览的,对视一眼,索性回自家旗帐里休息去。
却不想,岳关情这时恰好也来了,自刘小恒彻底甩手旗务,担子都他一人挑着,此时正要进帐要物资呢。
“你怎的来了?”刘小恒问。
岳关情道:“昨日山里传讯要寒铁汐金和几种建造灵材,我当时储物戒数量不够,方才盘点一番,察觉咱旗里确实短缺,便来问慈宁师姑申领些。”
刘小恒点了点头,可在下一刻,他猛然抬头,对视向李长歌。
不对!
“你安排了元尘去送?”刘小恒复问。
岳关情皱眉道:“不曾。”
李长歌道:“他撒了谎!”
“谁?”岳关情颇为迷惑。
但此时顾不得解释,刘李只一交论,便带着岳关情一路往大营外走。
“用隐身符,遮炁符,跟上那小子看看什么情况!”
深夜外出,并不算异况,可深夜外出还撒谎,定有异况。
“这半年,元尘表现勤勉,能受坚苦,他有什么事需要撒谎?”岳关情想不通。
刘小恒眸光平静看着前路夜色,任由李长歌带着他往前飞。
“在那里!”李长歌很快望见了元尘的身影,对方往东北处的密林中穿了进去。
刘小恒望了岳关情一眼,冷冷警示:
“不要大意!多看,多思算!”
这世上的事,往往是一件勾连着另一件,当你发现一个圈套时,说不定背后有一连串的圈套都在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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