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钰对臣子、百姓宽厚是毋庸置疑的，贪国污吏除外，只是太上皇帝这个脑回路有点奇葩，着实惊了众人一下没缓过神来。
如果说是苛责，大明朝最不受待见的一群人应该就是寺庙里那些个吃斋念佛的了。不过僧侣那都是化外之人，不能算是大明朝完完全全的臣子，自然也不能算是苛待僧侣了。
就在众人与太上皇拉扯之时，远远的一队骑士卷起烟尘由远至近。
“是六百里加急。”
“看方向是京城来的。”
“莫不是......”
“嘘~”
“报——”马上的骑士远远看到朱祁钰的黄底黑龙旗滚鞍下马，一个踉跄倒地后连滚带爬快速奔到脚下，而马匹则在骑士拉紧缰绳跳下马的那一刻轰的一下倒在地下，掀起一大片尘土。
“报...”因为太久没喝水，下马时又吃了一嘴尘土，骑士张大了嘴半晌没能发出声音。
“是什么事，快说！”旁边早有官吏着急出声喝问。
“唉~没事。”朱祁钰摆摆手吩咐道：“拿茶来，先让他喝水润润嗓子再说不迟。”
“是，陛下。”
茶水很快被送来，骑士也顾不上行礼谢恩直接一口喝下，温热的茶水冲击干涸的嗓眼引起刺痛让骑士忍不住发出痛苦的呜咽声。
“不急，慢慢来。”朱祁钰轻声安慰。
“陛下，上皇陛下，有陛下急信呈上皇陛下。”终于，骑士一边解下身后密匣内递出信筒一边说道：“今上口谕，请上皇回京主持大局。”
不等朱祁钰眼色，旁边早有内侍上前接过信筒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密封完整无缺后才撒开封口取出信件。又检查了一遍信件封口无误后才取出信件呈上。
“念。”
“是。”信函被展开并轻声念出：“叔皇安康...嘶~陛下，信函中带血迹。”
“嗯？”
“陛下，确认是人血。”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皇家侍从中不乏奇奇怪怪的高人，仅是闻了闻信笺上血渍处的气味又对着光线察看一番后就做出了判断。
“从血渍的形状来看像是近距离喷吐的......”
话说到这里，侍从停下来没有继续往下说，旁边听到的人惊恐的表情一闪而逝，又立刻装出一副什么都没有听到的模样。
皇帝陛下写给太上皇帝的信，有近距离喷吐的血迹，那莫不是皇帝陛下吐出来的？
“喔，知道了。继续念。”就在众人惊疑不定时，朱祁钰不冷不淡的一句话让这些装模作样低头数蚂蚁的官吏们惊到都不由自主的抬头望了过去。
“嗯~有问题？”
“哦哦，没有，念，马上念......”随侍的从人从短暂地失神中反应过来。
书信很短，内容无非是表达当今皇帝朱见深对自己这个许久未见的二叔思念之情和身体每况愈下的担忧，恳请二叔能够早日回到京城主持大局的意思。
“呵呵呵呵，你们听听，这孩子净说些傻话。”朱祁钰转脸冲下首的官吏们说道：“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身体扛不住了，一不贪酒、二不恋色的，想当年我在这个年纪那可是每天还要来那么两、三回才能睡得着觉的......”
大庭广众之下这么没羞没臊的话也只有太上皇帝能说，但凡有第二个人敢这么说话一定能被人骂到唾沫星子积成小河淹死人来。
“京城嘛......原本就是不急着回的，一把年纪了，出来走动走动之后可能就再也走不动了，等到老天爷要叫我回去那一刻了自然也就回了......”
“你们都是本土的官员，没人下过南洋吧？也没人去过西洋吧？我去过，那里的风土人情跟大明可是大不相同喔~”
“可惜喽，可惜喽，见深这孩子要守大明，不能去亲眼看一看。中国地大物博，又怎见得中国之外就都是贫瘠之地呢？还是得亲眼去看一看才知道的。”
“回陛下.......”眼见朱祁钰像是唠闲嗑一样东一句、西一句不着边际，对于朱见深请求早日回京的信函完全就没当回事一样，旁边随侍的官吏终于用眼神推举出来一个倒霉蛋硬着头皮凑了上来。
“回陛下话，臣等虽未能有幸一睹海外藩土物华天宝的风采，也能从往来公文和这......这市面上的物件中看出个端倪来。”
“这全赖陛下当年力排众议坚持开了海禁才有我中国今日之福啊~”
“是是是，都是陛下圣明，要依臣等愚钝的性子，大明哪里能有今日这般光景。”众人看到终于打断了朱祁钰自顾自胡侃的劲头也连忙随着附和。
“陛下于大明，有如日月如山河......呃...称陛下为千古一帝、功盖尧舜，臣等以为有过之而无不及呀！”
为了想要达到自己目的就得在前面说好话做铺垫，这些老套路虽然陈旧但也实用。众人相互张望踌躇片刻后终于有人说道：“陛下...您看今上请陛下早日回京主持大局......臣等是安排备马供您替换还是...还是...还是舟船如何？”
“是呀是呀，陛下一路劳顿，车马当然还是不那么妥当的。依小臣愚见不如用就地征调人手抬步撵而行，步撵平稳，也省却了上皇再劳顿了。”
“哟，还是马御史说得对。臣糊涂了，上皇莫怪。步撵好 ，步撵好，臣这就征调当地百姓充作徭役......哦哦，不，不妥，上皇一向坚持与民休息的，可请陈副总兵安排官军一千如何？”
“赵知府言之有理，上皇一向体恤百姓，我朝徭役几乎成了摆设啊...哈哈哈哈......”干笑几声无人附和后一身高阶武将服的这位官员尴尬的转过脸来朝着朱祁钰一拱手躬身说道：“不如就由臣征调当地备军充当撵手如何？陛下放心，当地备军是成化朝定制由清退官军为教头，操练本地备选入军青壮而成。严格意义上说，备军算不得官军，也不完全是平民身份，即便有钱粮支应也不会影响到当地百姓或是守备官军头上的。”
武官的话立刻引来旁边一众文官的怒目相视，这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打着小算盘，居然还舍不得那么点调拨人手的钱粮了。
“哦，那这备军都是由谁来支付钱粮呢？”
“回陛下，备军主要职责包括要备荒年负责修沟渠、通路桥、修仓禀，只有闲下来时才会操练。所以当地守备官军的军屯田和当地皇庄、官田都会由备军参与耕种，这口粮自然也就出在这了。”
“因为备军都能读书识字，清退下来的官军还能专门学门手艺...啊，手艺也不会很精，就是饿不死的那种，师傅也不会教太实诚不是......所以这备军可是老百姓打破头都想进的场所了。除了朝廷每年会按人数拨付些银钱之外，地方衙门本也有支应，甚至还有商贾也愿意捐献投效一些，所以备军的人手充足，干活也努力。陛下不用担心，决计不会耗用半点民脂民膏就能把事给办成喽~”
武官的话引来朱祁钰一阵轻笑，却也惹得旁边一众文官的不满。正在聊正经事呢，大家都在想着怎么把这尊大神给请走，你扯那么些个闲篇干啥？
连累了刚才提出用官军的知府也被上官、同僚用眼神刺了百十来剑，好好的把话题扯到这个二憨子身上干啥？眼见着就能把太上皇帝给请走了，偏偏把话题又给跑偏不知道拐哪里去了。
“呃...陛下，或者您看怎么着合适？您给个旨意，臣等立刻就给办了！”
“哦，不急。”
“是，不急，不急......不急？不是，陛下...那可是...那但是...但是今上不是请您......”
“哦，见深啊，没事。”
“今上急着要见您...哦哦不是，陛下，今上急着想要请您尽快回京主持大局呢！”
“嗯，知道了。”
“可是陛下...”
“朕说知道了。”
“是...陛下......”
朱祁钰不愿意挪屁股谁也没办法，一行人只能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后悻悻退到一旁。
“陛下，看大明的官吏好像都急着想要您赶快回京城，而京城来的信函又居然带着血渍也颇有逼宫之意。您看要不要我们立刻转道回广州再作定夺？”朱祁钰身边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年轻侍从看着官吏退步走开几步后才缓慢靠过来低头轻声问出了声。
“嗯，小于，你比你父祖这点都强。”朱祁钰点点头称赞道：“可惜故人已去，不然看到你如今这么一副圆滑模样一定能把你活活打死。”
“学生能受陛下亲自教导，是祖上积德才有的福报，怎么会被父祖责罚呢！”被唤作小于的连忙把身子躬得更深了。
“嗯，要不怎么说你圆滑呢，就这么回话就是那个老顽固做不出来的。行了吧，看样子我们也是要走了，这里待不住了。”
“是，陛下。那学生这就去传旨拨营回广州？”
“不，调头去上海县。”
“上海县？哦哦，这里离广州得有月余路程，陆路难行，不如水上方便。只是现如今的风势并不合适乘船南下，何况海上难免有其他不可测的事情发生。要不我们还是走陆路吧，陛下！”
“谁说我们要南下了，我们北上。”
“北上？陛下不可！陛下，自您返回大明本土以来各地官府都急着请您回京，如今又有京城传来这么一封带血的书信，只怕其中所图之事与陛下不利。不如尽快回广州观望一番再作定夺不迟。”
广州有大澳的船队和长期与海外生意往来的商贾，对于有海外地盘的朱祁钰而言绝对是进可攻、退可守的好地方，这个建议中规中矩稳扎稳打没有什么可挑剔的毛病。
“你想与大明刀兵相见吗？”
“啊...学生不敢。”
“你这以想，是在为我这一脉考虑，但是没有为天下考虑。也算是伤天和不伤文和的作派了。”朱祁钰点点头并没有打算怪罪的模样。
“陛下，是学生孟浪了。但是学生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是觉得京城就算不是龙潭虎穴陛下现在也不合适回京。”
“嗯，我老了，回京至多也不过是看看旧物而已。物是人非，其实不看也罢，看多了反而心里凉得慌。”
“陛下......”
“我已经算是长寿的了，无论是在大明朝还是在后世，都不算亏了。”朱祁钰继续自顾自说道：“如今的大明有持续向外扩张的动力，再过百年后天下将会是另一番格局。当年成吉思汗没有做到的事情我们大明朝做到了，这就很好了。”
“是，陛下。这全是陛下的功劳，若非陛下大明朝没有今日的局面。”
“大明的今日来之不易，中国的明天更不能被我们以一己私利葬送，所以我们不能与兄弟子侄刀兵相见。”
“是，陛下，学生知道了。”
“嗯，害人之心不可有，所以我们不回广州。启程吧，我们从上海乘战船出发一路向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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