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徒儿只剩最后的破法了——我也领悟生寂道则！”
虽是豪语，纪凤鸣却说的风轻云淡，就好似过往无数次，闲谈要交给师尊的课业般。
这生死关头的平静，令卫无双眉峰一挑，道：“哦？你能吗？”
但这个问题，并不需要纪凤鸣的回答，便见卫无双的长发无风自动，丝丝扬舞，在他身后天幕，一点星光骤然亮起，随即，第二颗、第三颗……直至千万颗星辰次第点亮，每一颗闪烁的星子，皆是一种术法真意的投影，随着卫无双的一念既动，化生万千，须臾间便汇成一片浩瀚无垠、流转不息的周天星图。
星宿列张，参横斗转，水银般的星辉映洒在卫无双轮廓清逸的面庞上，将他精致的眉宇勾勒得愈发料峭疏离，宛若谪仙临世。
下一瞬，仙人挥袖，引动星如雨下。
一道道清辉流光从星图中剥离，拖着绚烂而冰冷的长尾，以华美又致命的威势划破夜空、直落九天。
卫无双自然不会留时间给纪凤鸣慢慢领悟，来展示他的从容不迫，眼见纪凤鸣在层层光罩之后寻求临阵顿悟，他能赠与的，唯有这场清艳绝伦的星雨！
但漫天星陨中，纪凤鸣闭上了眼，将万千流光都隔绝在了眼帘外。
“啪！”乾坤扇不疾不徐地敲在掌心，发出规律而沉稳的声响，这也是他思考的节拍。
外界的喧嚣、星雨的凄美、护罩不堪重负的哀鸣，此刻都如潮水般从他感知中褪去。他的心神，已沉入一片绝对的“静”。
最后，在他思绪中唯一留下的，是与师尊从同行到对立，这漫长路途上的点滴……
直到那日道途见歧，他以死阻行之前，他都认为卫无双是最好的师尊，这无关道法强弱，而是唯有卫无双能包容年幼的他那过于旺盛的好奇心，更引导他思考自然之变，与他一同探究天地万物运转的“理”。
教授他时也毫无保留，倾囊相授，除却《生寂道则》。
但这也不是因为藏私，而是道可道，非常道。《生寂道则》不落文字，更非口传心授可成，唯有自证，无从他求。
得“道”了，便得到了。
过去的他，未能理解《生寂道则》之后隐藏的“道”。那现在，经生历死一遭，更数次亲身领教后，他能得悟吗？
第一波陨星撞击在防护光幕之上，爆开炫目的灵光乱流，琉璃破碎之声不绝于耳，最外层的数道屏障应声瓦解，光屑如雪纷飞。
轰鸣暴响，可纪凤鸣却置若罔闻。
他心神中只有一声——
“啪！”
这是折扇击在掌心的声音，也是卫无双用持在手中的道经，轻敲十岁的他额头的声音。
“又在走神了，为师问你，方才我所讲的《知北游》中，庄子所谓的‘通天下一气耳，聚则为生，散则为死，故万物一也’是何意思？若答不上，可要罚抄百遍。”
第二波星雨已至，如天河倒泻，精准地撞击在先前破损的裂隙处。更多屏障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蛛网般的裂痕飞速蔓延。
“啪！”
这是折扇击在掌心的声音，也是石子入水的轻响。卫无双指着泛起的层层水波，对十二岁的他说，“瞧，投石入水，便生涟漪，而若水凝成冰，便只会砸出一点白痕，再若水沸成汽，便又投之不中了，了解水之变化，你的‘水华微莲’之术自成，而天下万物，互生互变的又何止水呢？”
第三波第四波第五波……护身光罩已破近半，星陨的轰击仍毫无止歇。或光盾，或炎壁，或水幕，或冰墙，每层护罩均有不同的变化，但看似相同的流星，也蕴含不同道则，包罗万千，破尽一切法。
“啪！”
这是折扇击在掌心的声音，也是长久戴在面上的假面破裂的清音，高坐在上、遥不可及的卫无双一手捏着属于帝凌天的面具，一手竖起一指，直指高渺苍穹，“千年之前，千年之后，皆有数不清的人如我一般，舍弃拥有的一切，踏上未知的道途，如果非要问我为什么，那我给你一个答案，因为天——就在那里！”
光罩已摇摇欲坠，仅存的几层在星雨冲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明灭闪烁，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崩解。
“啪！”
这是折扇击在掌心的声音，也是搓动响指，点燃火花粉的脆响。浓浓黑烟被拂去，是纤尘不染的卫无双激赏道：“不拘泥于术法藩篱，而善用物性之变，极好！然物性之变，终究未出生寂道则之范畴。”
……
无数过往的碎片在纪凤鸣的识海中如星火般迸溅、回旋、碰撞，他的思绪亦如初开的星云，向着无垠的混沌急速膨胀。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那最初的道源自何处？
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那万物所归的本根，又是什么？
纪凤鸣感觉已参妙妙玄机，窥得莹莹宝珠，却唯独缺少那根能贯穿始终、串联一切的“线”。仿佛隔着一层薄纱，触手可及，却又朦胧难辨。
金绳将断未断，玉锁欲解还缠。他站在了那道门槛之前，只差一步，便能窥见门后的全新天地。
但在此时，最后一道屏障在一声清脆的悲鸣中轰然碎裂，化作漫天流萤，消散无踪。
至此，纪凤鸣周身再无遮拦，彻底暴露在漫天杀机之下。
一线之差，天渊之隔，或许再多一瞬，纪凤鸣便能勘破这最后神机，得那玄玄道果，可时机便如那陨落的星雨，从不为他停留……
……
……
……
除非——
就在他即将被星潮吞没的一瞬间，却忽然，乾坤失色，天地动摇，象征着同时刀剑如梦四阵的神柱，“刀”、“如”、“梦”三柱忽然剧烈震荡！
而与此同时——
梦之阵中。
落不尽的枫叶终是落尽，舞不休的剑舞终也停歇。
傲世横飞的公子翎飞得倦了，停歇在这场绵延无尽的梦中，第一次，垂下了他高傲的头颅。
随着他的迷醉，整个梦境世界都陷入一片温柔的沉寂，万物噤声，仿佛生怕惊扰他的美梦，要让他永远沉沦在虚妄之中。
却在一片静谧中，隐隐约约有公子翎如若梦呓的醉语。“真能醉此一生，倒也未尝不可……”
公子翎发丝垂落面前，遮挡住他的面容，却有丝丝缕缕、阴冷如幽冥的黑气，似因为他的酒醉，不受控制地从他周身渗出，化作幽玄瑰丽、振翅而舞的冥蝶。
“若是两个月前的我，或许真的会这么梦下去……但她以一死，唤醒了我……”其中一只冥蝶翩然翔舞，落向公子翎低垂的、那紧握着纯银酒壶的右手。公子翎如有所感，微微翘起食指，意欲供那冥蝶停歇。冥蝶绕其指端缠绵旋飞一周，翅翼轻颤，似有留恋，却终未停下，就此振翅远去。
终还是，留不住……
“因为她——”什么都留不住的公子翎，只能将手中银壶死死攥紧，指掌猛然发力！
“砰！”
是银瓶乍破，水浆迸出！
是铁骑突出，刀枪齐鸣！
公子翎倏然睁眼，狭长双目流转冷厉眸光。
“本公子从！此！不！再！做！旧！梦！”
积郁已久的孔雀幽冥之气，终以决堤之势轰然爆发，化作摧枯拉朽的漆黑风暴，摧毁整个梦之阵！
如之阵中。
剑皇越苍穹双肩受创，鲜血淋漓，可他却恍若无感，只凝视指端消散的剑芒，直对前方原属帝凌天的镜面，似是照镜，亦似问心。
“皇途剑道，终不相容？所以本座走的是歧途？是死路？”
而在越苍穹对镜而立时，身后两道金芒已裂空逼临，是剑道化身，皇途法相凌空扑杀，自他毫无防备的背后挥剑再至。同样的黄金剑芒又是截然不同的剑上意象。
剑道险，险如悬千钧于一锋。
皇途沉，沉如镇八荒于九鼎。
“可你不过死物，也配照见本座心途？”
越苍穹眸子抬起，从指端看向镜面，眸中全无迷惘，唯有冷蔑，和一闪而逝的厉芒。
一瞬之间，镜面竟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嗤脆响，此镜虽能映照心相，剑皇之心锐利盛极，天地难藏其锋，区区一镜，又岂能容？
而于此同时，越苍穹剑指轻拈，之前的指端璀璨剑芒虽已崩散，但他仍捻住了一点未消散的碎光，倏忽间，一道锐芒凭空乍现，是越苍穹以足下为轴心，身躯一旋，如背后生眼，横“剑”一挥。
简单至极的流光轨迹，却有天风海雨、横扫六合之势，于瞬间惊寂，于瞬间明灭。
下一瞬，流光消散，越苍穹依旧孤峰独立，除了剑指从端详在眼前，改做了斜垂下指，好似自始至终都曾未动过。
可锵然一声，镜面碎裂，分崩离析，万千晶屑如泪飞溅。
剑道分身，皇途法相，亦拦腰斜断，鲜血激射，洒下并不真切的血雨。
而纷飞血雨中，只闻越苍穹桀骜一声，如剑铮鸣。
“便是前方无路，本座所行之处，便是道路！”
刀之阵中。
布刀脱手旋飞，时间仿佛凝滞。
仁道无用，李长戚身形被震得连退三步，
而对面的万兽春同样被反冲之力掀飞，但他恍如无感，骨刀兽刀插在地面划出两道火星四溅的沟壑，就这么刹住退势，碎石迸溅间，兽躯已如离弦之箭再度旋扑而来。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间隙，李长戚却似叹了一声。
“一代枭雄，沦为傀儡，若任恕的道理不能让万道主安眠……”
足下一踏，一声撞破空气的锐响，李长戚陡然动了，一直不动如山的他，以更疾更快也更决绝的姿态，迎着巨大的兽躯冲锋！
而他身形前倾的刹那，右手凌空一抓，抓住崩散布条的末端。
那布条应势舒展，如龙蛇蜕皮般层层散开，露出包藏其下，一柄通体漆黑古朴、大巧不工的刀！
而随着他向前疾冲，布条骤然绷直，缠住黑刀刀柄，那飞出的黑刀竟如流星经天，被拉扯而回。
就在李长戚与万兽春即将撞到一处的刹那，黑刀被不偏不倚地拉回他掌心、
黑刀入手，一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绝刀意倏然迸发。
短兵相接，生死相见，十步之内，人尽敌国，现于世间的，是刀君的第二刀——侠道！
“锵——！”刀锋交错的锐鸣刺破长空。两人身影一触即分，各自向前冲出数步，背对而立。
李长戚手腕轻转，黑刀斜指地面，刀尖一滴暗黑色的血珠正缓缓滴落。
而他身后，万兽春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胸前赫然炸出两道纵横交错、深可见骨的刀痕，漆黑如墨的血液正从中迸射涌出。
“那便愿侠刀纵横，能给万道主以解脱。”
李长戚缓缓转身，黑刀倒持，不见得胜的喜色，只有淡淡的悲悯，朝万兽春恭然一礼。
但见万兽春双刀铿然插地，那具狂暴的兽躯竟缓缓盘膝坐下。
狰狞的青筋渐渐平复，沸腾的凶戾之气如潮水般退去。无头的躯干微微前倾，仿佛终于得以卸下重担。
最后一刻，那始终紧绷的指节忽然松弛，不死的躯壳开始化作细碎的光尘，徐徐消散。
刀之阵中，唯余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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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天意？是人为？
“刀”、“如”、“梦”三阵同时被破，鼎中乾坤内，三根神柱轰然崩塌，溅起万丈惊尘，而阵破之后的反噬之力，随着束身的锁链以狂暴的姿态反噬卫无双。
在先前斗法中一直毫发无伤的卫无双，此刻忽然五脏翻涌，遭受重创，仰天呕出一蓬触目惊心的血雾。
而即将吞没纪凤鸣的星雨，亦在一刻分离溃散！
但却是——方散又聚。
既舍弃一切踏上了这不归路，而今只差临门一脚，又怎能在此止步？卫无双压住翻腾的气血，强稳错乱的道息，消散的流星重新聚拢成形。
如时间倒回，虽是晚了一瞬，但却继续向纪凤鸣倾泻而下。
但这一次，是他慢了。
星流绚烂下，纪凤鸣睁眼，眸中映照万千辉光，唇间轻吐一字：
“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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