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结束，已近黄昏，夕阳早已西下，余晖泛白。
迎着天际一线，人影渐渐靠近，顿时惊了夫蒙睿，“你怎会……为何没有离开？”
“将军不也没有离开吗？”长孤行回以浅浅地微笑。
“古阳的生死与你一介乐妓何干？”
刺耳的话语让长孤行变了脸色，不过极力克制之下并无任何异常，“原以为夫蒙将军会与世俗不同，是小人多虑了。”
“不，对不起，我本无意轻视于你。”夫蒙睿紧皱眉头，脸色很难看，“你不该留下来送死，或许我也会葬身于此。”
没有任何掩饰，夫蒙睿将自己的软弱毫无保留地展现，这才是他内心的真实想法，那个孤傲的少年也会像现在这样没有把握，害怕古阳失守，害怕辜负百姓的厚望，伪装了太久，终于撑不下去了，他需要有人能够倾听他难堪的内心。
“将军会放弃古阳城吗？”
“不会。”夫蒙睿没有丝毫犹豫。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就够了，这才是将军的本色，我知你一定不会弃城逃跑，所以我愿留下来助将军一臂之力，你我二人合力，定能将古阳城守住。”长孤行眼神坚毅，没有丝毫怯弱。
莫名的安慰稍稍抚平了夫蒙睿惴惴不安的心，他暗自苦笑，“你究竟是何人？我还是第一次见比我还不怕死的。”
“将军错了，我怕死，也不想死，但正因为怕，才知战争之艰苦，活下来之艰难，不能让权贵之争连累无辜百姓。”
夫蒙睿将视线移开，望向渐渐消融的天际，一脸凝重，“家父从小就以祖训教诲我兄弟二人，为将者，只能战或死，绝无逃与降，若能坚守，乃大幸，如若城破，当浴血拼杀，宁死不屈，绝不能弃百姓于不顾。”
长孤行欣慰一笑，如此风骨，让人敬仰，“我相信将军，若是你，那怕只剩一兵一卒，也能席卷四方，震慑世人。”
夫蒙睿未语，现在的他还没有自信担起这么高的评价。
“将军要有信心，我们定能守住谷阳城，而我愿伴将军左右出谋献策。”
若是旁人，这样盲目的自信只会让夫蒙睿觉得反感，毫无头脑的狂傲轻浮不堪。但不知为何，夫蒙睿竟愿意陪这个人一起盲目地面对未知的一切，既然没有定数，便会有变数，未来要靠自己去把握，用足够的勇气去改写。
“多谢长山兄。”夫蒙睿真情流露。
“今晚将有大雪。”长孤行呢喃道。
“不知这雪来得是福是祸？”夫蒙睿若有所思道。
“强攻必用云梯，以井水浇灌城墙，坚冰可结，阻敌城外。”
“嗯？”夫蒙睿略加思索，猛地反应过来，他怎么没想到这一点，云梯在结冰的城墙上必定打滑，根本无法攀爬，他笑着看向眼前的军师，如获至宝。
果不出所料，敌军迟迟爬不上城墙，城门有重兵把守，敌军多次尝试也无法攻破城门。虽然守军伤亡惨重，但夫蒙睿还是强撑着巧妙地化解了许多猛烈的进攻，吃力地护住这座岌岌可危的边城。
一日，三日，七日，十日……却迟迟不见援军的踪影，城门外的阿格泰也急得火冒三丈，从来没有人敢如此挑衅他。
敌军的进攻简单粗暴，并不见多少成效，十几日下来阿格泰竟然减慢了进攻速度，夫蒙睿逐渐看清他的目的，却无计可施。
阿格泰早已将古阳城团团围住，再过些时日，若援军迟迟赶不到，弹尽粮绝的古阳将变成一座孤城，冤魂满城。
意外总是比夫蒙睿料想中来得快、来得残酷，援军在半路被暴雪堵住了去路，无法保证具体的增援时间，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困守，以血肉之躯挨过漫漫寒冬，继续无止尽的等待。
更让人伤脑筋的是，阿格泰每日都会派人在城下高喊：弃城投降者，赏银百两，可保衣食无忧。
刚开始根本无人理会，可盼了一天又一天，希望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中消耗殆尽，援军毫无消息，城中余粮所剩无几。慢慢地，一个接一个，越来越多的人妄图打开城门投降，军中士气极其低靡。
处理这种妄图扰乱军心的人，夫蒙睿从来没有手软过，立斩不饶，绝不姑息，不能让意志不坚者毁了底线。
巡视完一个地方，夫蒙睿又急着往另一个地方赶，眼下最要紧的问题就是粮食，守城多日，粮仓一直都对军民同等开放，粮食一日比一日少，不管是士兵还是百姓，几乎都被饿的骨瘦如柴，毫无生机，长此以往，守住古阳谈何容易。
“来人啊，快来人！有人晕倒了。”一个士兵抱住奄奄一息的老兵，朝四下大喊道。
夫蒙睿急忙上前察看，蹲下身握住老兵的手，冻裂的皮肤已经腐烂，紫黑的脸上没有一点活着的迹象，老兵挣扎地睁开眼，强撑笑着喊了声“将军”，随即便垂下手，断了气。
“他已经五日没有进食了，只能喝水充饥，早已年迈的身子骨怎么可能受得了。”士兵哭着诉说道。
“五日？”夫蒙睿的怒火直上心头，“此处是何人布粮？为何没有给老兵发放粮食？”
众人纷纷低下头，沉默无言，良久也无人敢答话。
见众人都在包庇罪魁祸首，夫蒙睿怒吼道，“何人！回答本将军！”
还是没有任何回答，夫蒙睿不可置信，如此紧要关头，还有人敢滥用私权，他向来憎恶这些，这次也绝不会轻饶。
半晌，才有人弱弱回道，“布粮的……正是这个老兵。”
夫蒙睿惊得瞪大了眼，再也说不出一句话，看着死去的老兵，他心中百般不是滋味，一股莫名的心酸涌上心头，一旦开始便一发不可收拾。
饿死的人越来越多，痛苦的永别夫蒙睿都历历在目，有那么一刻，筋疲力尽的他真想就这样结束一切，只要打开城门，再也不用承受这些折磨得人面目全非的煎熬了。
但只在那一瞬，他立马厌恶有这个想法的自己，开始憎恶自己的无能，憎恶自己的软弱，保护不了家人，也保护不了自己的百姓和将士。
“我终究还是活成了一个笑话。”夫蒙睿仰天无奈地叹气感慨，惨白着嘴唇诉说最痛心的酸楚。
两人并坐在城墙边，紧靠着这座他们一起守护的孤城，黑夜渐渐吞噬他们的身影。
“笑话可以给别人带去欢乐和幸福，不是很好吗？”长孤行每说一个字就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沉重而无力。
夫蒙睿勉强笑出声，“长山兄真会说笑，若此时有酒作伴，也不枉此生了。”
“若有幸活着，将军一定要尝尝我亲手酿的杏花酒。”
“杏花酒？”
“西平鲜有杏花，南境的杏花开得热烈而惊艳，一片山头灿烂似火，美不胜收。取其酿酒，酒微涩而不泛苦，重在回味无穷而醇香满怀，甘冽而沁人心脾，此酒可只在天上有。”长孤行玩笑道，却没有力气展开笑颜。
夫蒙睿微动嘴角，也差点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从来没有觉得挨饿会让人如此绝望，“放心，我一定能喝上你亲手酿的杏花酒。”
“嗯。”长孤行应道，脑袋垂下靠在夫蒙睿的肩头，缓缓闭上了眼。
夫蒙睿紧紧抓起长孤行的手，刺骨的凉意渐渐变得麻木，他紧了紧手心，也不见长孤行有任何反应，微微起伏的胸脯竟让夫蒙睿有些许安慰，他沉沉地叹了口气，耳边不时传来长孤行微弱的呼吸声，陪他度过这慢慢长夜。
极致的恐惧萦绕着夫蒙睿的心，他害怕失去，害怕无望的等待，害怕抓住了却随时都会消失的空荡，心无归处，人何以存活。
不知过了多久，冰凉的雪落在长孤行脸上，惊醒了陷入沉睡的他，口中涌出一股甘甜，他贪婪地吮吸着，久违的感觉让他像匹饿狼一样开始啃食，意识慢慢恢复。
用力睁开眼，看清喂到自己嘴边的东西，长孤行惊得急忙吐出，却被一只大手紧紧捂住，耳边响起温柔而低沉的声音，“吞下去，活下来。”
泪就像断了线，不断滑下，长孤行不停呜咽，看着夫蒙睿鲜血直流的肩头，负罪感油然而生，他吃了一片人肉，即使在这一刻，他竟然觉得如此美味，留恋地不愿意吐出，既恶心又恐怖，但这就是活着的感觉。
无声的夜，雪依旧在下，人们默默祈祷，希望将至。
困守古阳整整一月，消息传来，震惊朝堂，四方皆惧。
西皇凉止大喜，破格晋升守城领将夫蒙睿，红了一大片人的眼。
冬来得一日比一日彻底，山上银装素裹之景甚是壮美，雪花漫天，白了山腰，白了绿树，不知白了多少人的头。
“你到底有多宝贝这把琴，擦了一遍又一遍，真是矫情。”夫蒙睿用略带嘲讽的口吻道。
“可有想听的曲子。”长孤行没有多加理会，笑着问道。
“你不是舍不得弹吗？”夫蒙睿坐在石凳上，倒了杯清酒喝起来，“你弹什么我听什么。”
“好。”长孤行拨了拨琴弦，下一秒，琴声悦耳唯妙，流畅婉转，悠扬回荡耳畔，听得人心头顿感安逸，闲适人生，不过如此罢了。
曲毕，夫蒙睿开怀一笑，“真是妙绝！”
夫蒙睿起身，伸手轻抚琴弦，突然，手指在不经意间被划破，血穿过琴弦慢慢浸入琴身，最后了无踪迹。
“好甜。”长孤行低声呢喃道。
“什么？”夫蒙睿顿感疑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它说好甜，还有谢谢。”
“啊？谁？”夫蒙睿不知所云。
“不，没什么。”长孤行暗自一笑。
通灵蛊吮吸着夫蒙睿的血，扑腾地打了个滚，灵蛊与主人血肉相连，心意相通，长孤行感觉胸口在“扑通扑通”地跳动，血契已然生成。
立下血契，通灵蛊的魔音便再也伤不了此人，代表完全信任，情意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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