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帝立于庙宇斑驳的阴影之下。
他的视线,穿过昏暗的殿堂,落在庙外那条奔流不息的河水之上。
河水汤汤,日夜不休,冲刷着河床。
“史书工笔,最擅长的便是粉饰太平。世人口中传颂的,多是后来者为了安抚人心,刻意编纂出来的英雄文章。”
他负手而立,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却自有一股万古沧桑的沉重。
万年光阴,太过漫长。
久到连他自己,都快要忘了最初那场连史官的笔锋都不敢触及分毫的伐神之战。
那时候天还没这么高,地也没这么厚,神灵就在头顶三尺之处,祂们的每一次喘息,都像是雷鸣,在凡人耳边清晰可闻。
那是一段属于绝望与屈辱的岁月,生灵如蝼蚁,生死皆在神灵一念之间。
“被史书记载的第一场登天战役,许许多多前路开道者都死了,很多很多啊,多到没人能记住他们的名字,他们只是一个个倒下去的数字。剑道魁首和人皇领衔登天伐神,他们走到了光阴的彼岸,那也是神灵唯一的一次退步,却因为种种原因未曾跨越,最终都死在了天外。”
“第二场,儒释道三家联手,斩落大火,打碎两颗本命星辰,导致一尊天魔逃离化为禁区......”
说到这,辛帝瞥了眼白骨道主。
后者无所谓打着哈欠,好似与自己无关。
“被拽下人间的神灵尸骸由众人瓜分殆尽,当初截天宗交给陆鸢的大红灯笼就是由神灵尸骸所打造的一件神物,可惜了,陆鸢这小子非得为了一口意气,导致功亏一篑,神物也从此失去神性彻底消散。”
“第二场战役当中,当属儒家最为惨烈,死的君子圣贤太多太多,八千年过去,到现在都没彻底恢复那份儒家气运。”
当他提及第三次登天战役时,话音出现了极细微的停顿。
那是一场距离现在最近,也最为惨烈的豪赌。
“大渊赵勾……”
念出这个名字,辛帝欣慰点头,“这个同为帝王的后辈,意气风发,觉得人间换了新颜,便能与天再争一回高低。拉着四位古仙一同征战天外,慷慨赴死,为的不过一句‘不顺眼’,很好啊!”
辛帝的目光飘向远方,仿佛穿透了时空的阻隔,看到了那座早已在战火中化为废墟的大渊皇城。
那个年轻的帝王,在金銮殿上拔剑指向天幕,身后是无数慷慨赴死的修士。
“佛家八部天龙,龙血染红了天河,尽数折戟。号称地仙女子第一人的,心比天高,最后连一具完整的尸骨都没能拼凑出来。道家八百灵官,三千步众,一夜之间,山门前悬挂的魂灯尽数熄灭,无一幸免。还有儒家,那些自诩为天地立心的读书人,连那个陪祀在圣人身侧第一高位的,死前连一句像样的遗言都没能留下。”
那是人族最精华的一代,也是最有希望的一代。
至少证明了,这人族的血脉里,总有那么一些不信命的疯子,敢于向高高在上的存在,挥出自己的拳头。
辛帝收回远眺的视线,转过身,那双仿佛承载了万古社稷兴衰的眼眸,牢牢锁定了柳相。
“先前岑道玄问过你,对于天王山,你如何看待\/”
辛帝身上那件玄色朱纹袍无风自动,其上绣着的龙纹仿佛活了过来,隐约有龙吟之声在方寸之间轰然炸响。
“我今日同样是此问,你如何作答呢?”
天外异种,身负“长生”、“如意”两道令古仙都为之侧目的本命神通。
此刻的柳相,或许还只是一条在此方天地的泥塘里肆意翻滚的大蛇,不足为惧。
可假以时日,当那条蛇蜕去凡鳞,化作足以吞噬天地的巨龙,他的一念,便是这世间的无边福祉,或是万劫不复的灾难。
辛帝不信天,不信神,他只信掌控在自己手中的力量。
若这个最大的变数不可控,那便要在其化龙之前,将其彻底扼杀在微末。
柳相静静地站在原地,那双瑰丽的赤紫异瞳中,清晰地倒映着辛帝那巍峨如山岳般的孤高身影。
没有恐惧,没有退缩,甚至连一丝多余的情绪波动都未曾泛起。
他像一个看客,看了五百年。
看过这世间的悲欢离合,看过那些为了几两碎银在泥泞里打滚的劳苦大众,也看过那些为了虚无缥缈的长生而抛妻弃子、灭绝人性的山上神仙。
这人间,烂透了。
但这人间,也美极了。
“试探便免了吧。”
柳相伸手,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从容得像是在自家后花园里赏花。
“这人间虽然吵闹了些,脏乱了些,但总还有几处风景值得驻足,有几个人值得多看两眼。在我彻底对这乱糟糟的世道感到厌烦之前,我不会去做那个推倒高墙的人,更不会帮着天外那些高高在上的家伙,给这人间再加上一把沉重的锁。”
只要这人间还有那一抹令他觉得有趣的亮色,他便能容得下这世间的无边浑浊。
辛帝沉默了许久, 那股凝若实质、足以压塌山川的皇道压迫感,如潮水般悄然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意味深长的平静。
长生,如意。
哪怕是他,面对这两个词,也不敢有丝毫的大意。
他忌惮的,并非是眼前的柳相,而是那个不可知的未来。
山巅之人的目光,从来不落在脚下的方寸之地,他们所看的,是千年、万年之后的棋局走向。
“记住你今日的话。”
话音落,辛帝缓缓抬起右手,掌心向上,五指微张。
轰隆隆——
脚下的大地,发出一阵沉闷至极的轰鸣,仿佛有一头沉睡了万年的巨兽,正在地心深处缓缓翻身。
臧符峰剧烈颤抖,龙君庙的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庙外的河水掀起巨浪,倒卷而回。
没有任何灵气波动,没有任何璀璨光华,但这方天地的规则,在这一刻,被一股至高无上的意志强行扭曲。
无数道肉眼无法看见的因果丝线,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它们穿过巍峨的山川,穿过奔腾的河流,穿过那座喧嚣纷扰的荣昌城,最终如百川归海,尽数汇聚于辛帝的掌心。
那是一国之运,是人族之气,是万民之念。
一尊古朴厚重,三足两耳的青铜小鼎,自虚无之中缓缓凝聚成形,最终安静地落下。
人皇鼎。
静静地悬浮在辛帝掌心,却仿佛承载了整个人族历史的重量,压得周遭空间都出现了细密如蛛网的漆黑裂纹。
这是属于人族的权柄,是那个早已消逝在历史长河中的大商王朝,最后的余晖与象征。
辛帝翻手将鼎收起,玄色衣袍在无风中猎猎作响。他最后看了一眼这方天地,目光深远。
“五百年。”
他的身影逐渐淡化,仿佛要重新融入这漫天的风云之中,归于那万古的寂寞。
“若是在将来某一天,你觉着这方天地不够广阔,觉着这无形的樊笼太过憋闷……”
“可以来找我。”
柳相站在原地,看着辛帝消失的方向,沉默片刻,最终极轻微地,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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