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些话,茼蒿自然不会说出来。
以顾公子的性子,不会感激,只会越发怨恨。
茼蒿磨好足够的墨水,像往常一样开始规整书房。
顾怜看着这一幕,恨得牙都都要咬碎了。
可再恨,他也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只能收起眼中的愤恨,低头认真抄写经书。
说不定服软几日,就能让宋子殷再松些口。
顾怜如是想。
在这个时候,他绝不能被困在这一方院落中。
他的想法很好,可惜宋子殷这几日实在是忙的很,根本没时间回院子,是以一连三日,顾怜都没见到宋子殷的身影。
这让顾怜越发确定宋子殷是有意折辱。
殊不知宋子殷这几日是真的忙,忙到脚不着地的地步。
原因是魏朝阳已经获悉了周莫的某些线索。
为了潜藏在暗处的周莫,魏朝阳请示二叔后,决定以身入局,用自己引出周莫。
宋子殷和褚平原本是不同意的,此计太过凶险,万一周莫不念旧情,直接动了朝阳,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可耐不住魏朝阳的软磨硬泡,最后只能表面同意。
宋子殷自然是不能让魏朝阳赴这么凶险的局,是以在暗处也悄悄布置了人马,如若朝阳处理不来或者周莫有任何伤害朝阳的行为,宋子殷会让人直接将周莫就地正法。
宋子殷早就想这么做了,奈何褚平怕伤了朝阳的心,一直盯着,让宋子殷没有下手的机会。
魏朝阳并不知道二叔的决定,他按照自己的计划,先是暗中给周莫传了信,希望周莫能够念及旧情,与他见上一面;另一方面,魏朝阳频频出府,营造遇刺假象,大肆放出消息,声称这些刺客乃是周莫派来的,意欲挑起嘉阳派内斗。
魏朝阳知道,自从他的身份暴露后,周莫便不再掩饰,许多事情都是借着他的身份进行,如今魏朝阳公然撕破脸,周莫迫于压力,一定会出面见上一见。
果然不如魏朝阳所料,在第三次刺杀后,魏朝阳收到了周莫的来信,信中写明见面的时间和地址,并注明只能让魏朝阳一个人独自前来。
魏朝阳笑了笑,知道这一把他赌对了。
周莫本就已经是困兽之斗,如今肯出面见他,也算是承认了败局已定的事实。
如此,他方能在二叔和周莫之间转圜,保住周莫性命。
按照信中约定的时间地点,魏朝阳瞒着周嘉,独自一人去了城外的别庄,见到了阔别多年的周莫。
比起记忆中的精神矍铄,眼前的莫伯,暮气沉沉,浑身上下充斥着萎靡不振的气息,让魏朝阳鼻头一酸。
“莫伯……”
魏朝阳哽咽一声,本想劝周莫投降的话有些说不出口来。
周莫动了动浑浊的眼珠,上下扫视魏朝阳一眼,脸上露出一抹讽刺的笑意:“大公子倒是过得挺好,想必早就忘了自己埋骨黄土的亲生爹娘吧?”
他这话让魏朝阳心中最后一丝情分都摇摇欲坠。
再看向周莫时,魏朝阳已经没有了刚开始的孺慕和怀念,他开场广布道:“我希望您投降,并交出布置在城内的人力……”
“混账话!”
周莫呵斥道:“大公子莫不是昏了头,居然帮一个背叛武林盟的逆贼,一个窃了你掌门之位的窃贼。”
他说的又急又快,气急了忍不住连连咳嗽。
“莫伯!”
魏朝阳厉声道:“嘉阳派本就是二叔创立,他这个掌门之位名正言顺,这个掌门,本该就是我二叔的。是我二叔顾及情谊,这才将掌门之位让给我师父。至于我师父,他不过完璧归赵罢了。”
“再说,我师父都没有意见,莫伯不觉得自己管太多了吗?”
这个问题,魏朝阳都已经说厌了,奈何他们总是揪着这一个问题,反反复复拿出来说。
说句不好听的,若论到底,师父才是那个窃位贼。
但这话,魏朝阳顾及亡师父,没有说出来。
至于武林盟……
魏朝阳嗤笑一声:“宋家助周盟主建立武林盟,本就是武林盟的盟主之一,后周盟主轻信小人,导致宋家灭门,我二叔脱离武林盟,乃是理所当然,顺理成章,谈何背叛?”
看着周莫眼中的不赞同,魏朝阳难得说了一句狠话:“莫伯何不设身处地想想,难道有朝一日您的家人被杀,莫伯还能在凶手手下俯首称臣,绝无二话?”
“那是盟主!”
周莫恨声道:“盟主建立武林盟,平息江湖争端,乃是名垂青史的明主。若真到了那一日,别说要老朽一家性命,便是要我们一族的性命,老朽也绝无二话,甚至无需盟主动手,老朽和家人愿意自裁。”
周莫拿起拐杖在地上狠狠敲了一下:“他们宋家,莫说不是盟主动的手,便是,也是他们的错,该杀!”
是盟主心软,没将宋子殷赶尽杀绝,这才让宋子殷这个逆贼得了势,以至于武林盟四分五裂,溃散而亡。
魏朝阳无言以对。
以前常常听小安说游历途中遇到有些人脑子同常人不同,魏朝阳一直不相信,如今他算是见到了。
怎么会有人愚忠到如此地步?
魏朝阳无语凝噎。
让这样一个人,理解二叔的被逼无奈,想必也是不可能的,魏朝阳果断不再纠结这个话题,委婉道:“莫伯,不管怎么样,武林盟已经没了,我父亲,也并非死在二叔手中,而是死在朝廷手中,莫伯若要报仇,只怕是找错了人。”
说句不好听的,武林盟的覆灭,要怪就只能怪周盟主刚愎自用,轻信小人。
怎么也怪不到二叔头上。
周莫看懂魏朝阳眼中的含义,不免有些心凉:“公子,那可是你的亲生父亲!”
魏朝阳默默无言。
也亏得这层血脉之情,否则他骂的可比这难听多了。
周莫却也不死心,仍然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劝说:“公子,你可是武林盟的少盟主,何不与老夫一起光复武林盟,一统江湖!”
他说的慷慨激昂,魏朝阳的嘴角却忍不住抽了抽:“谢邀,我姓魏,不姓周,没有光复武林盟的责任……”
再说,现在江湖三大教派三足鼎立,魏朝阳不知道周莫哪来的自信觉得能够一统江湖?
难道是朝廷给的底气?
魏朝阳无语凝噎。
先不说周盟主就是死在朝廷手中,周莫若真是忠心,合该对朝廷深恶痛绝,再说武林盟之所以覆灭,便是朝廷动的手。
现在倒好,周莫做为武林盟的旧臣,反倒忘了这前车之鉴。
不过这些话,魏朝阳没有说出口。
若是说出口,他怕周莫气晕过去。
可即使只有一句,也让周莫气得够呛。
他是周家的家仆,是看着破败的周家是如何被盟主以一己之力扛了起来,又亲眼见到武林盟一朝覆灭,势力四散。
如今连周家最后的血脉都对之嗤之以鼻,周莫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悲凉与颓然。
看到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叔伯这副样子,魏朝阳心中也不好受。
他软下语气,劝说道:“莫伯,二叔对周家,已经仁至义尽,莫伯何必与二叔过不去?”
没有赶尽杀绝,没有刨坟鞭尸,魏朝阳觉得,如果是他,定然做不到像二叔这样宽宏大量。
周莫之所以不服,不过是因为不忿二叔一个宋家人,居然敢在武林盟尚在时,自立教派,独立于武林盟而存在。
魏朝阳理解但不赞同。
说清了道理,魏朝阳开始用起感情:“莫伯来之前,我收到了一封来自周伯母的信,莫伯可想知道信中说了什么?”
他自顾自道:“周伯母信中言明,复辟武林盟之事,与周家其他人无关……”
随着书信一起的,还有一份义绝书。
这等分道扬镳的言语和行为,把魏朝阳着实惊到了。
毕竟谁都知道,周莫与周伯母,感情深厚,便是当初武林盟覆灭也不离不弃,没想到过了几十年,两人终将因为道路不同而分开。
魏朝阳拿出那封义绝书递给周莫。
周莫没有接。
其实他知道……
很早之前,老妻便不喜他整日将“武林盟”三个字挂在嘴上,频频与他发生争吵;离家之前,老妻不惜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希望他看着儿孙的份上能够不涉及这趟浑水。
可周莫没有听。
为了盟主,他不顾儿孙的请求,毅然决然离开了家。
周莫不后悔。
但他知道,他输了。
早从大公子踏入这里时,他便输了。
周莫只是不甘心。
原本他是打算与大公子见上一面,好好聊聊再自裁谢罪,但周莫没想到,向来知礼仪,懂廉耻的大公子,居然会背信弃义,将他出卖给宋子殷。
这令周莫寒心不已。
周莫没有理会魏朝阳的话,他忽而道:“盟主若是知道你变成现在这样,想必会十分失望。”
大公子既没有盟主的野心,也没有盟主的果决,样样不如也就罢了,居然连讨宋子殷欢心都做不到。
连嘉小姐都不如。
很多时候,周莫都怀疑他们辛辛苦苦救出来孩子是否是盟主亲子?
他甚至怀疑朝廷早就调换了盟主的亲子,寻了一个冒牌货来敷衍他们。
但现在,怀疑什么都晚了。
周莫看着房门外出现的暗影,嘴边掠过一丝讽刺笑意。
魏朝阳已经不忍心看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他转动轮椅,独自一人出了房间。
他第一眼便看到了不知道在外面等候了多久的周嘉。
不知为何,魏朝阳鼻头发涩,险些落下泪来。
周嘉三步并作两步小跑到了师兄身边:“师兄……”
魏朝阳什么话都没有说,一把抱住了周嘉。
感受腰间传来的湿意,周嘉心中微微惊诧,师兄,哭了?
这个认知让周嘉心中很是难过。
从小到大,除了师父去世那年,她几乎没有看到过师兄流过眼泪,更别说在她面前落泪。
周嘉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师兄。
“其实我都知道……”
魏朝阳低声道:“我知道,他是想让我死在二叔手中的。”
师父留下的那些人,除了那些坚持反对二叔的,如周莫之流,大多已经退出嘉阳派,但也有一部分人,在师父走了后转而支持二叔。
这些人虽然被周莫等人不耻,但魏朝阳知道,那些人只是做了正确的选择,他们心中仍然念着与师父的情谊。
如果他死在二叔手中,那这些人一定会向二叔要个说法。
到时候,嘉阳派内乱,周莫正好渔翁得利。
魏朝阳一直明白。
他只是想不明白……
“为什么呢?”
魏朝阳道:“我记得逃亡时候吃不饱,师父无暇顾及我,莫伯便驮着我去摘野果子。那时候我已经八岁了,不小了,莫伯却让我坐在他肩头,好让我能摘到树上更大更甜的果子。”
那时候虽然吃不饱穿不暖,却是魏朝阳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
他可以每日去林中摘各种果子,可以猎到小兔子、小松鼠,可以和莫伯一起,去树上摸鸟蛋,然后被鸟雀追着满山跑。
后来腿受了伤,不能走路,也是莫伯一路背着他,走到了新阳。
那时候他甚至由衷希望,莫伯才是他的师父。
可现在呢,有朝一日,他视为师父的莫伯,居然希望他死。
这个事实魏朝阳不想接受。
周嘉沉默一瞬,没有再说那些安慰的废话,而是道:“师兄,人心易变,本就如此。”
谁要能够一直保持毫无利益的初心呢?
再说句不好听的,周莫那些人,原本忠心的便不是师兄,他们忠心的,是那个早已死去多年的周盟主和覆灭的武林盟。
而一旦有人阻碍他们复辟武林盟的大业,便是他们不死不休的仇敌。
便是周盟主的血脉也是如此。
这种人,说好听点是愚忠,说难听点便是刚愎自用。
周嘉觉得,完全不需要为这些人难过。
再说,二叔看在师兄面子上,也不会要了周莫性命。
魏朝阳却是清楚,以周莫的性子,被人强行押回梁州软禁,怕是心气已折,很大概率会命不久矣。
可即使这样,魏朝阳也没有阻止二叔,他知道,有些事情,他可以插手,可以求情;但有些事情,插手太多会让二叔为难,也会让那些死去的兄弟寒心。
喜欢锦瑟江湖请大家收藏:(m.pipidushu.com)锦瑟江湖皮皮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