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在犹豫。”
眼见江舟依旧板着脸一言不发，没有任何的表示。“玛德琳”停下了先前滔滔不绝，她盯着眼前这个男人的眼睛，言简意赅地说道。
没有表示，同样也是一种表示。
“为什么会犹豫？是因为这种体制触及了你的道德底线吗？”
见对方还是没有任何的回应，“玛德琳”试着令自己的语气缓和下来——此刻的她，态度就好似被公司老板委托帮忙协调劳资问题的工会主席那般温柔、那般充满耐心。
在她看来，在这一整件事情里，真正需要解决的是对方的心理问题。于是，她继续劝说道：
“我明白……你大概会觉得这样非常的不人道，或者从其他道德的角度来批判这座城市的运行法则。但是我必须得提醒一下你，这里并不是基底现实。继续坚持在现实中的道德戒律，完全是刻舟求剑的行为。”
这是常有的事情了——许多来到贤者之城的新人，在得知了真相以后都会如此。尽管精神已经超然于外物，但他们思维依旧被现实的重力所牵引着，无法适应那些改变。
而这个时候，便需要对他们进行“启迪”了。
“玛德琳”继续道：
“在我很小的时候，曾经看过一本公元时代，讲述外星人入侵的着名科幻。里面有一句话我一直记到了现在——上了岸的鱼便已经不再是鱼了。
“我们是上了岸的鱼，或者说，下了树的猴子。先前你在数据库里找到的那些研究成果便是明证，我们所能够达成的成就要远超那些原生人……既然如此，我们实在没有必要继续尊崇那些基底现实的道德观念。”
很显然，她将他们那些数字人格上传到了赛博空间的人，视作为是上了岸的鱼。认为他们已经不再与那些在基底现实中，拥有着真实血肉之躯的人类一样，继续是同一种生物了。
随后她接着道：
“如果你还接受不了的话……那就想想这一切的开端吧，想想那个上传了自己的数字人格的第一深潜者，想想那个名为雅努斯的超人工智能吧。在祂身上所经历的，难道不是与我们相类似的变化吗？”
海洋生物爬上陆地是一次全面的进化革命；而人类上传了自己的数字人格到互联网中，成为信息生命同样也是一场伟大的进化革命。
类比的话，在第二场革命中，第一条登陆“新大陆”的“鱼”，便是一百年前的那位“第一深潜者”。而其进化的产物“雅努斯”，最终取得了怎样伟大的成就，对这个世界造成了怎样翻天覆地的改变，生活在这个时代的大家都有目共睹的。
而在如今这个时代，假若他们再不抓紧这个机会“上岸”，那么在未来，当那些上岸的“鱼”进化成为了“人类”。带着他们发明的“鱼叉”、“渔网”来狩猎自己曾经的先祖时……或者更糟糕，当因为他们对于“海洋”资源的开采，或者污染物的排放，而在不经意间便造成物种灭绝时……一切都太晚了。
“所以说，假如你是在纠结着道德问题的话……”
说到最后，“玛德琳”的声音逐渐变得严肃了起来：
“那么我要告诉你……不要在生存这场永恒的残酷战争中试图讲道德，那样不道德。”
说完，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有那么一瞬间，她自己都被自己话语中的力量给打动到了。
在“大冲击”以后，改变着人类进化的契机，引导着人类升格的路径实在是太多太多。然而过去生活的惯性，拖拽在人类背后的历史遗产实在是太过沉重。
甚至，对于已经铺设好的那些道路，见证了飞升的那些上位者还是选择了约束。他们将深埋着无数宝藏的深渊暗网，使用冥河防火墙给一层层地封锁；他们惧怕那些行走在进化道路上的先驱者们，通过各种各样的手段为那些人戴上了枷锁。
或许以人类的角度来说，他们十分的精明。但若站在进化的角度上来看，这些人简直愚蠢至极。
“玛德琳”如此想着，然后看向江舟信心十足地问道：
“所以说，你最后的选择是什么呢？”
她相信，在已经明白这座城市的潜力，并且知晓了这两个选择之间的优劣以后，对方一定能够做出正确的选择。
“我必须得承认，你那个有关于上岸的鱼的说法，我很赞同……”
而另一边，先前自始至终都在安静听着的江舟，在对方热切的目光下缓缓开口道。
然而，在对方还未露出微笑之前，他却是在深吸了一口气以后继续道：
“但是，对于你的提议，我拒绝。”
“为什么？”
完全意料之外的回答，令“玛德琳”与周围的千数观众同时哗然。
反应过来的“玛德琳”立刻加大了声音，盖过了观众席上的喧嚣声问道：
“是因为你始终还是过不了自己那道德规训的那一关吗？如果是这样的话……”
“这与道德没有关系。”
对此，江舟简单地打断道。
是的，这与道德没有丝毫关系。如若贤者之城所做的这一切当真能够引导人类进化的话。那说实话，江舟他肯定不介意提交自己数字人格的源代码。
他就是这样的人，只要是自己认定了正确的选择，他从来都不会在乎世俗的眼光。
然而，在他了解到了“贤者之城”的真相以后，江舟实在不觉得这里担当得起“人类进化”的这个重任。
他环顾四周观众席上的众人一圈，最终目光重新落在了“玛德琳”身上道：
“我拒绝的理由，跟你先前所批判的那些东西是一样的……你们的这套系统根本谈不上什么引导进化，甚至连基底现实中任意一座安置区里的平民窟都不如。”
他的这番近乎在羞辱的话，引得整个会场一片喧闹。无数的质疑声与辱骂声从看台上传了过来。
“你说……什么？”
而“玛德琳”看着江舟，微微咬了咬下嘴唇问。
“我说，你们这里根本无法引导进化。而至于我这么判断的依据是什么……”
江舟说着顿了顿。
他不是进化学专家，但当这套体系完整的揭示在他眼前以后，找出其中的致命问题甚至都不需要一分钟的时间。
“进化的基础是迭代，而迭代的基础是新生与凋亡……那么请告诉我，这一座永恒之城，有着这种东西吗？”
江舟如道。
在这里，没有繁衍，没有死亡。全新的本体不会凭空诞生，而老旧的存在不会自行消亡。
在这里，只有这么一千多号永生的公民，作为这座城市永恒的主人；只有酒神局挖空心思维持他们生存的活力；只有日神局夜以继日地整理计算他们的产出，然后不断修补这套从根上就错误的体系。
是的，这里的公民确实能够依照自己的兴趣研究复杂的课题，制作出即便是奥林匹斯企业都难以复现的科技蓝图。但是，一个人的心智模型是有其极限的，他们几乎不可能永远的持续深入地挖掘下去，也很难在某一领域得到突破以后，再不受影响的开启新的领域。
对于江舟的这番话，“玛德琳”立刻压下了周围愈演愈烈的嘘声，随后反驳道：
“虽然我们没有新生与死亡，但我们有迭代，那便是……”
“那就是我？或者说，新人？新的心智模型？”
对此，江舟再一次打断道。
眼见对方没有说话，明白自己猜对了的江舟继续道：
“我已经见识到了，你们甚至会为一个新的人格源代码的上传而举办狂欢……换句话说，你们其实并没有自行‘造血’创新的能力。所有的迭代，全都需要依靠外界的输入，一旦没有了‘新人’，那便是无源之水。
“就凭着这样，你们还想能够‘上岸’？”
她说到这里，整个会场的看台上都已经爆炸了，一些带着怒意的反驳声传到了他的耳里：
“现状只是暂时的，在未来我们积累了强大实力以后，我们便会扩张！”
“我们会向水仙平原的其他地方扩张，向深渊暗网扩张，向万维网扩张！”
“我们会吸纳所有的彷徨者，之后再吸纳深渊漫游者，最后吸纳在基底现实中的人类！”
看起来，这座“乌托邦”并没有打算永远地隐姓埋名继续下去啊……
对此，江舟冷笑了一声。
没有复制生长衰老凋亡，没有正常的生命循环，也没有突变的可能，没有自己造血的能力……需要趴在同源的活体上吮吸它们的营养才能生存，并且还会无限的扩张。
这类型的东西，还有一个更为大众所熟知的叫法。
癌。
以他们的能力，若是继续在这里闷头发展下去的话，那么在未来一定会成为这个人类文明的绝症。
好在现在他们不过一千多人，手中所掌握的资源也并不多，目前看来还不成气候。
江舟感受到了，此刻有数千双目光正聚焦到了自己的身上。
这是早期的癌。
他想。
而自己现在所需要做的，便是将它给拔除。
亦或者……被他们给同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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