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田是个很苦很苦的人。
他生长于南街，发达于东街，一直到三十多岁，却从未娶妻生子。
如果说，十九岁之后，是因为其加入了联盟的掣肘。
那，在这之前，便是由于他对他弟弟的深深牵挂。
王说是个遗腹子。
他们兄弟两个的父亲，早在王田十二岁左右，就被工厂内的一起事故，直接误伤而亡。
十八区的颜色里不乏鲜艳。
但总体来说，还是偏向于晦涩艰难。
那时候，能和他相依为命的，便只剩下了这个志向并不算远大的亲弟弟。
双亲已逝，遗产，却只有那么点可怜的东西。
他拼命的吃饭，拼命的做事，拼命的想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为的，也不过只是一个朴素的愿望。
所爱不远，所亲无殇。
“我不接受这些东西，周湛。”
手可触顶的高壮汉子坐在原地，边上的一片狼藉，暗示着先前那段混乱的时刻。
他努力压制着自己残存的怒气，但作为心灵的窗户，一双虎目中，仍不免遍布血丝。
“我想要我弟弟全须全尾的活着。”
“越快越好，越久越好。”
王田望着面前一动未动的无言人影，忽而觉得，两人之间的距离，早已渐行渐远。
但，那又如何？
为了自己的亲近之人，他愿意与世界为敌。
“头领…”
有光重现。
扶好油灯的徐成脸色黯淡，欲言又止的话语，似是纠结不定。
张和到底还是忘了，和周湛提上一嘴抚恤的事。
于是乎，先前的他只能硬着头皮，亲自开了一个小小的话题。
这一切本是顺利。
毕竟，联盟正在发展，时代的进步洪流，不由人力而变。
可，直到最后。
精壮汉子口风一转，竟是要借着这个东西，将王说的断臂重塑暂时压下。
提出这东西的他，一时之间，里外不是人。
“你还是少说点话吧。”
王田两眼一闭，满是疲惫的脸上，充斥着一种失落复杂的表情。
周湛手拿传国文书。
徐成执掌府库钥匙。
两派之间，本就是借此维持平衡。
可，在这种事上，后者“叛变”了。
为了自己的改革愿景，为了十八区的未来发展，为了给这个充满严肃意味的抚恤制度，定下一个深入人心影子。
徐成到底，还是不想用库存积分，作为一种威胁的手段。
“即便你不考虑你的哥哥，你也要稍稍考虑一下王说吧？”
王田呼吸稍重，滚动的喉结上，光影晃荡交叠。
“他救过你，不止一次。”
无可辩驳的事实，像是一把源自内心的利剑，直接斩断了虚弱青年发言的道路。
徐成眼神一黯，光亮的颜色，渐渐消失无踪。
四下霎时寂静。
左右之间，如同一片无声之地。
“不论你信或不信，我这里，确实没有那么多的积分了。”
作为此番事件的焦点，周湛不得不再度出面，用自己的信誉，担保先前那翻言论的真实。
“但，我可以保证，如果这次战争之后，我还侥幸生还，王说的手，我必定会给他重塑。”
他端正身姿，以一种极其正经的态度，向面前这位庄重承诺。
就像是先时代里，在佛前立誓的虔诚僧侣。
“呵呵。”
依旧垂首的铁塔巨汉鼻尖嗤笑，貌似不信，又或，不愿相信。
这一刻里，联盟的未来，已与他无关。
他，只是王说的哥哥。
“家中诸事繁杂，我就先走一步了。”
王田慢慢睁开自己紧闭的双眼，失光的目色，像是两片联通暗河的深潭。
他站起身，两脚忽而一绊，如同失去了些许对于身体的控制，腿上同时抬起。
徐成伸手欲扶，却被其用一种不合身形的动作，直接避开。
“咔！”
骨骼错位。
面无表情的铁塔巨汉额间汗冷，但，只单腿直立，两手使力一掰。
“咔！”
骨骼复位。
虚弱青年僵硬着身子，眼见着自家头领扶着墙壁，独自一人前行的背影，孤单而寂寥。
他两手空悬，脸上复杂的表情，在光影中明明灭灭，形同一只被施法定住的走兽，从头到脚，一时动弹不得。
“踏，踏，踏…”
脚步声渐行渐远。
直到最后，慢慢消失不见。
徐成终是无法忽视自己心中的愧疚，一转头，向周湛低声请辞道：
“周统领…”
“我知道。”
浓度不一的混合灯油光亮时浅，照得那背翼微张的精壮汉子，黑影重染微醺。
“难为你了。”
后者稍稍抬首，眼神稳定坚毅，像是一块立足于地底深处，久久未动的暗邃磐石。
徐成没有回答的心情。
谁都不是小孩子，若是安慰有用的话，那，还要行动做什么？
他点了点头，脚下步履匆匆，待一出门，遇见那边上立着的张和时，神色微微一变。
后者气势稍低，只一颔首，手臂向东遥指。
那是，王田远去的方向。
徐成目光晦暗，回礼后，快步急速追赶。
什么东西都暂时结束。
但，总有些新的东西重新掺杂。
这就是现实的生活。
“头领。”
张和的情绪稍有波动，随后，渐已迅速宁息。
他敲了敲门框，说话间平稳泰然的面色，仿佛自广场小别之后，这段短短的岁月里，无事发生。
“东西拿来了？”
恍若被惊醒的周湛动了动身子，陷入沉思的脑袋，好像还未完全回转心神。
张和点了点头。
他上前两步，将怀中的多向通讯器，直接放到了前者面前的长桌上。
周湛稍有默然。
“你说，如果有一天，我做了某些看起来不能接受的事，你会对我怎么样？”
像是无意般的。
他面朝着张和的方向，突兀的问出了一句奇怪的话。
后者眼帘微低，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可这，便已是一种另类的答案。
“罢了。”
周湛低下头，嘴角微微一笑，略显低落的心神，在时间的推移之下，渐渐回归正常。
“反正，我也不是君子。”
他再度变得理智而冷血。
与张和脑海中的身影，重叠合一。
“十八区，总有些人做不成君子。”
变革势在必行。
解放众望所归。
徐成坚信。
他也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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