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路是从监室通往会见室的必经之路。
警察从管教手中接过温梨，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通道很长，约两三百米。
长长的通道不见阳光，四周都是高耸的围墙，就连在室内也要常年开着灯和监控。
灯光刺眼的白。
温梨低头跟在对方身后走着，她很清楚自己没有请律师，所以对于这次突如其来的会见，内心颇为忐忑。
她不知道对方是谁，又怕见到的并不是自己所期待的那个。
会见室并不大，墙上安装了多个全角度监控摄像头，能够无死角的将房间内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记录下来。
中间用铁栅栏进行分割，把房间一分为二。
外部是律师工作区域，一张长桌子和几把椅子，标准简陋的配置，一目了然。内部的空间更为狭小，只有一把铁质‘悔过椅’。
老旧的铁门发出吱呀的声音。
温梨落座后正想抬头，突然听见对面传来了一句熟悉的声音，眼泪瞬间不听使唤地往外涌。
“当初咱俩还打赌过，我说你不适合橘色，结果今天一看，好像还不错。”
温梨没有勇气抬眼看对方，仓促地低下头，眼泪跌进脚底的水泥地面上。
“梨子，你还好吗？”
时辰笑眼弯弯，强忍着让自己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
温梨慢慢将目光落在对方身上，看着她脖子上系了一条丝带，脸色还算红润，心底松了一口气。
过了许久后，才说：“我很好，你呢？”
时辰知道她在撒谎，放在桌子下面的手紧紧攥着拳，深深吸了一口后又缓慢地伸展开，指着自己身上这套不合身的西装，笑道：“不太好，为了见你临时买的，面料特别硬特别喇人，我现在浑身上下都难受。”
温梨破涕为笑，她双手被拷在椅子上，只能低头用脸颊去蹭袖口擦眼泪。
时辰也笑了，她偏过头去抹眼角的泪，嘴上忍不住打趣：“像我这种骨头和筋都特别硬的，这动作太难为人了。”
“你来这里是为了拿我逗趣的吗？”
温梨哭过后的眼睛亮如夜空的星星，她看着时辰，哼了声调侃道，“你看你这样子哪里像律师，看守所是怎么让你混进来的？”
“当然是因为我上头有人啊。”时辰也笑了，但笑不及眼底，她十指交叉在一起放在面前的桌子上，“虽然以后都用不上了。”
温梨问：“怎么了？”
时辰耸了耸肩，说的轻描淡写：“时钟林死了。”
这个消息对于温梨来说并没有太意外。
她舔了舔唇，不知道心里是可以大仇得报的畅快，还是该安慰对方，想了想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抓人那天晚上。”时辰说完，自己都觉得有些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时钟林这个人很骄傲，他不愿自己职业生涯有污点，所以才自杀，外面的人都这么说。
但只有时辰清楚，他最在乎的，也是迫使他跳楼的主要原因是，他不允许自己的儿子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时荃，是未来要替他走完这条康庄大道的人。
“我确实没有想到，他能为自己儿子做到这一步。”时辰故作轻松地笑笑，“梨子，你说他从楼上跳下去的时候想的是什么呢？”
温梨没有说话。
“想着给他妻子儿子留了多少存款？还是想着自己这件临死前都穿在身上的白衬衫？”
时辰脸上看不出情绪变化，她抬头捋了下自己的头发，眼底却有些冷意，“好奇怪，你说他们这种生前做过很多错事的人，在死后会有脸去见故人吗？”
温梨垂眼：“对于故人，不见才是最好的。”
“也是。”时辰长出一口气，“梨子，今天我们会见的时间有限，我就长话短说吧。”
时辰装模作样地从包里拿出来笔记本和签字笔，她摊开第一页，一边说着一边在上面胡乱着写着。
“我在来之前也问了下你目前的案件进展，因为涉及到小玫，所以已经移交给省厅那边负责了。他们现在提出的罪名是故意杀人，除了钱昕和阎勤两个人外居然还把一个叫陈子曦的女网红也分给你了。”
温梨听着听着就想笑，时辰说的简单明了，像食堂阿姨分菜一样。
时辰毕竟不是学法的，也不是公安系统内部人员，在这方面了解的不全面也不专业。
她只是将目前的情况一股脑儿地都讲给温梨。
“不过你放心，陈子曦案子跟咱们无关，只要把韩修文审完，他这种厌女又变态的心理暴露出来自然就真相大白了。还有，就是警方目前所能掌握到的证据只有你主动交代的匕首，付子兮因为销毁物证，一并列入到共同犯罪的嫌疑……”
时辰照本宣科像背书一样把所有事情都交代清楚后，长叹一口气，“这些东西太难为我这个医学生了吧，梨子，说真的，咱们请个律师吧。”
“我不用律师。”
“那就等法律援助吗？”
时辰之前查过资料，“可是这种一般都是实习生或者律所里资历浅的人才会干的，没钱又没有抛头露面的机会，谁会给你好好辩护啊。”
“时辰，我的事情我自己清楚，你走吧。”
温梨不忍继续看她，心头一酸，“这些事情与你无关，别再插手了。”
时辰动作一僵，她轻轻皱起眉头，目光存疑地看向对方：“梨子，你在说什么？”
温梨知道这里有监控，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只不过这些监控里音像并不会直接当作呈堂证供，只是为了防止犯人在开庭后翻供留个后备证据罢了。
她看着时辰，一字一句道：“钱昕和阎勤，甚至是韩修文，这些都是我一手所为，我认罪。”
“你知道自己认罪的后果是什么吗？”
温梨笑了下，看着时辰的眼神像看当初在大学课堂上对自己提问的刑法教授：“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条规定，故意杀人罪处死刑、无期徒刑或者十年以上有期徒刑。”
“原来你知道啊。”时辰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角，“如果你认罪，两条人命很可能被判死刑。”
“这些我都有心理准备。”
“但我没准备。”
时辰怒其不争，“而且我这次来不仅是为了告诉你现在外面的事情，还有最重要的……”
似乎意识到时辰要说什么，温梨立刻出言制止她：“时辰！这里是看守所，别乱说话。”
时辰抿唇一笑，颇有些无奈的意思：“梨子，虽然当时在天台上，我说过我们两清了，但是……”
“时辰！”
温梨冷呵一声，椅子被她震的都晃动了一下。
“钱昕中的毒是我从三院偷的，阎勤去月青山是我引诱的。”时辰并没有犹豫，她双手托腮，直言道，“梨子，告发我吧，我帮你减刑。”
“你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这些其实都是事实。”
“时辰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温梨气急，“别人都恨不得离这些事情远远的，怎么就你还往这里面钻，你是个傻子吗？”
“我知道顾北知找过你。”时辰提到他的时候眼底隐约带了一丝笑意，“他跟咱们不一样，我不想拖累他。”
温梨皱眉：“你有后路了吗？”
“我就说你是颗有着七窍玲珑心的梨子。”
时辰笑笑，“我见完你的消息，公安机关那边很快就会知道，而且付子兮那里有我从三院拿药的录音，我俩不对付，他为了争取宽大处理给自己减刑肯定会把我供出去。所以即使你替我瞒着，警察早晚也会查到我，还不如一开始你就主动交代，来一个时间差。”
“那你呢？”
“放心，我可没想过在监狱里跟你当狱友，毕竟大难临头各自飞嘛。”
“时辰，我没有在跟你开玩笑，虽然疑罪从无但是如果你被警方……”
时辰看了眼时间，将面前的笔记本合上，打断了温梨的话。
“梨子。”她余光扫过门口不停巡视的人，压低声音，“我们两清不了，你这次欠我的，得还。”
温梨鼻尖一酸，她紧紧抿着唇：“怎么还？”
“我还没想到，但重要的是……你得活着。”
时辰起身，手指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声音轻颤，“活着，才能还。”
时间到了，铁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时辰转身背对着温梨和中间的栅栏，她装作很忙碌地收拾包里的东西，豆大的眼泪一下下打湿了自己的手背。
温梨起身，看着时辰的背影，张了张嘴，轻声喊了句：“辰辰。”
时辰身子一颤，她听着铁锁开了又关的声音，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头，迎上了对方泛红的眼眶。
“温梨。”
时辰说话的时候嘴角上扬，眉眼弯弯，笑容灿烂的如同春日中盛开的花，“忘了说，这可能是我们这辈子见的最后一面了。”
用最漫不经心的语气，说着最痛的话。
温梨手脚都沉甸甸的，她整个人仿佛被定在原地。
片刻后，眼神中溢着淡淡的温柔，清冷的眉眼也跟着舒展开来，就连脸颊上的梨涡也在笑。
两个相貌都极为出众的女生，在这间狭小的房间里露出了最美的笑容。
一如初见。
纵使时光如梭，她们还是当初的模样。
-
宁城第三人民医院
韩修文所在羁留病房在住院部的顶层，这里看守极为严格。
顾北知从进入大厅开始就隐约看到了几个便衣在楼层巡视，他扶了扶眼镜，径直走向电梯。
“小顾？”
顾北知脚步一顿，他回头看向说话的人，是医院的人事科的王主任。
“还真是你啊。”王主任快走两步来到顾北知面前，他看了一眼还没有到电梯，站在旁边一同等着，“我就说背影看起来像你，这么久不见，还是这么帅啊。”
“王主任。”顾北知淡淡一笑，礼貌地打了声招呼。
“小顾，当年你离开三院，我们也很惋惜。”
王主任简单寒暄两句之后就开始有意无意地跟他抱怨起来，唉声叹气地在这里继续卖弄情怀。
“你不在的时候，我们遇到了心内的疑难杂症真的是束手无策，还得让其他医院的专家来会诊，寄人篱下的滋味不好受啊。”
“而且其他院的那些专家一个个都趾高气昂的，专业水平也不及你的二分之一……”
“要不然你还是回来吧，毕竟这心内科还是需要一个专业人士来挑大梁。”
说到底，还是觉得顾北知有利用价值。
顾北知自嘲一笑，他不敢苟同，也不想反驳。
他没有被对方打动，当年他自以为广阔宽容的胸怀，换来的却是医院的以怨报德，弯了弯唇难掩讽刺：“如果我回来，我的学生也可以吗？”
“这……”王主任明显语塞。
时辰不知道，当年三院对医疗事故给出的第一次结论并不只是开除她让她背锅这么简单，他们为了掩人耳目，息事宁人，还打算赔上时辰的职业生涯。
顾北知替她扛下了这一切，可人走茶凉，这要他怎么不去怀疑自己，怀疑善恶得失。
不过这种怀疑并没有对错之分。
在利益驱使的年代里，他们每个人都只是棋盘上的棋子，可以将军的那枚才有利用价值的。
其他的，都可以被舍弃。
正巧电梯来了，两个人一同走进去。
王主任见顾北知油盐不进，也自知理亏，见顾北知也要去顶层，联想到他目前在市局工作，多问了句：“你是替警方来看嫌疑人的吗？”
顾北知敛了敛自己的心神：“是。”
“也好，公安局工作也挺好。”王主任没话找话，以免气氛太过尴尬，“这个嫌疑人恢复的倒是不错，身上都是小伤，耳鼻喉会诊的时候说除了声带会有损伤之外也没有这么大问题，估计过段时间就能出院了。”
顾北知虽然不喜欢跟对方聊天，但也从中知道了不少内幕，也算是收获颇多。
两个人了电梯，一个向左一个向右。
王主任见对方油盐不进，也不愿意在这里继续热脸贴冷屁股，找个了借口：“那你自便，我一会儿还有个会。”
顾北知垂眼微微低头道：“主任慢走。”
这个动作保持了三秒后，他抬眼，镜片下的眼眸闪过一丝坚决。
他知道，接下来要走的是一条不归路。
顾北知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很少有机会展示给外人看的证件，攥在自己手心里。
他用另一只手推了下鼻梁上的镜框，转身朝尽头的那间羁留病房走去。
“站住，什么人？”
顾北知将证件打开，声线冷冽中严肃。
“市局法医处，顾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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