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焚烧，大地崩塌的青山已经不是多少青翠。
只剩下一片又一片触目惊心的狼藉。
但这些触目惊心，比起徐年刚刚问出来的问题，却已经显得不足挂齿了。
妖皇欺骗了百族。
这可是三才会那些反贼们摇旗呐喊出来的口号。
现在徐大真人却把这当做是一个问题，向妖皇陛下要了一个答案。
这是什么意思呢？
难道大焱王朝的镇国公，觉得那些三才会反贼们说的是真的？
妖族大长老青鹓默默看了一眼一袭白衣的年轻镇国公，然后默默垂首无言，只等着陛下会作何反应。
妖皇看着徐年，那张原本还有点尴尬，但大概是在小女儿面前，尚且称得上随和从容的面容，顿时变得深沉起来。
深不可测。
威严。
便在这不可测中积累。
如同越垒越高的土堆，直至成了高山。
徐年感受到了妖皇的威压，但他没有低头避开，用清澈不移的目光回应着妖皇。
半晌后。
妖皇冷笑一声：“徐年，你这胆子可真大，莫非你觉得有朕的小女儿在，朕当真就不会动你，任你冒犯朕的威严？”
徐年不卑不亢地说道：“陛下误会了，只是既然我有这么一个提出问题的资格，恰好我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所以我就问了出来，与酥酥无关。”
“好一个无关……你想知道答案，然后呢？若不是，你当如何？”
“如果不是，便是我浪费了一次向妖皇陛下寻求答案的宝贵机会，我自咽下苦果。”
“如果……是呢？你又当如何？”
“……”
徐年沉默了。
如果是，那就不能一言以概之，得看妖皇究竟做了什么，三才大学者又是为了什么了。
“朕听闻，徐年你以两首名传千古的诗词在文坛里声名大噪，得到了有鹿书院那些儒生的认可，但朕与那个老儒生也见过面，总觉得既然是他的学生，不应当简简单单就以诗词文采来认可他人，如今看来你和那些儒生相似的点，确实不只是舞文弄墨那般简单。”
“心怀寰宇，天下大同……不过你们人族也有另一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没想到大焱的镇国公，这胸怀确实是广袤，连异族百姓都装在了心里？”
妖皇的身材高大，即便不是坐在高于平地的御座上，他也能够俯瞰着徐年，像是要把这位年纪轻轻却已经名扬天下的道门大真人从里到外都看个仔细。
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徐年面色未变，轻声说道：“徐年一介俗人，只不过是机缘巧合承蒙了儒家先生们的厚爱，不足以与圣贤们相比拟，只是……纵然徐年只是一介俗人，也想要知道自己是走在什么样的路上，做着什么样的事情。”
妖皇神情骤冷。
青山上，忽然一阵寒风吹来。
天色骤黑，乌云密集。
冰冷的细雨飘落，打在了徐年的脸上。
妖皇一怒，天地变色。
这便是百万大山的掌控者，他的心情是阴是晴，便是这天地的阴晴！
“吱……”
酥酥惊呼一声，但话还没说出什么话来，一阵柔和的风从旁卷起了酥酥。
青鹓伸出双手，抱住了酥酥：“苏酥殿下，稍安勿躁，这是陛下与徐大真人间的一点交流，相信我，不会有什么事的，我们只需要在旁边看着就好。”
徐年抬手，扫去了肩上的细雨。
一泓天光。
顿时破开了乌云。
虽然只是照着徐年的身边三尺，但这三尺之内，有风无雨。
无惧天地阴晴。
“呵……哈哈哈！好你个徐年，你是当真不怕朕发怒？”
妖皇忽然笑了。
在他的笑声中，乌云散去，天空放晴。
“既然你想要答案，那么朕告诉你。”
“没错。”
“朕，的的确确欺骗了百族子民。”
“这个答案，你可满意？”
听到妖皇的坦白，徐年微微皱起了眉头，沉吟问道：“与万年伟业有关？”
妖皇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徐年，笑着说道：“难怪小酥酥这么喜欢你，有天赋又有良心还有聪明，这三者得一不难，但是三者齐聚就是万中无一了。”
“是啊，妖族的万年伟业已经成了梦幻泡影，可望而不可即，但朕却在告诉百族子民，万年伟业即将圆满，我们离故乡已然不远。”
“这就是真相。”
“现在你已经知道了真相，你……满意了吗？”
徐年沉默。
他会怀疑万年伟业出了问题，与狄大学者的那本笔记有关系。
虽然狄大学者投靠三才会做错了事，但无论是那家跳蚤小店的老板还是黑间白，都不曾质疑过狄大学者的能力，那间小店的老板更是将狄大学者留下来的实验笔记视为极其珍贵的数据。
既然狄大学者的能力没问题，那他的实验能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错呢？
实验失败。
可是在狄大学者觉醒，成为三才会反贼之前的事情。
真是有谁坑害了他？
或者是……
妖皇做了什么？
但不管是谁做的，也不管是做了什么，既然狄大学者的实验是推进万年伟业的一环，他的实验失败极有可能是冲着万年伟业去的，而徐年这三日逛着妖族京城，可不仅仅是抓了那些三才会反贼，更真正接触到了妖族的一些陈年往事。
例如。
像是狄大学者这样的大学者，可不止是一个两个。
他们的共同点是，手里头都在做着相当重要的研究实验，与妖族的万年伟业有关，然后就是这些重要实验，有着信心满满的开局，却都以失败收场。
诚然。
妖族是耗费巨量资源，养出了很多的大学者，这些失败的大学者只占全部大学者的一小部分，他们的失败不能代表全体大学者的失败。
可是这些失败就能够忽略掉了吗？
既然妖族真的是走科技飞升的路线，那么按照徐年对科技的了解，越是高深的科学技术，越是精密的大型设备，都应该越是承担不起误差。
因为经过成千上万次的运算之后，最开始的那点不起眼的偏差，就将会变成毁灭性的漏洞。
飞机上的一颗没有拧紧的螺丝钉，或许都会引发一场灾难。
何况是横渡星海的宇宙飞船呢？
当然。
前世的徐年不是什么高知份子，他对科技的了解究竟是属不属于民科的范畴，连他自己也不太确定，所以才决定消耗一个宝贵的提问机会，来向妖皇陛下寻求答案。
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
就和徐年已经说过的一样，他总要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做什么。
“朕猜你还想要继续问这万年伟业失败的原因。”
“是不是朕故意的，放弃了万年伟业？”
“朕不是小气的人，既然你问出来了，想知道这些，朕就明明白白的告诉你，在这百万大山当中，应该没有任何人，能比朕更期望万年伟业的成功，只是在这场竞争之中，我们妖族确实是失败了。”
“至于失败的原因……徐年，你大概不知道常数是什么吧？”
徐年说道：“我知道。”
妖皇笑着摇了摇头：“呵，你不知道也正常，毕竟你们人族所走的道路，与我们妖族不……嗯？你知道？你确定你知道？”
在妖皇忽然变得惊讶的目光中，徐年不大确定地说道：“我知道的常数是一个不变的数值，用于计算世界万物之间的……规律，例如圆如其周长的比例，这是个常数，再比如抬升物体所要用到的力气，与抬升的高度和物体的重量之间的比例，这也是一个常数。”
妖皇看向徐年的眼神逐渐古怪了起来：“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些？圆与周长的比例，你知道这个倒是没什么，但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统称为常数？”
徐年怎么会知道这些？
当然是前世学到的。
不过妖皇肯定是想不到这一茬，他看向了此刻正在青鹓怀抱里的酥酥，老父亲的神情变得说不出的复杂。
他实在很难想象。
这个山外人到底是给他的宝贝小女儿灌了什么迷魂汤。
才能让小女儿喜欢他到这等地步。
连这些小酥酥自己学起来都烦躁的枯燥知识，都愿意耐着性子教给徐年吗？
显而易见。
妖皇误会了。
或者说，在他的视角里，也只看得到这一种选择。
都是酥酥教的！
“吱吱吱。”
酥酥抬起小爪爪挠了挠头。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父皇刚刚看她的眼神，就好像是才发现她原来长了脑袋。
“咳咳……话说回来，既然你知道常数，不需要跟你解释，那这就简单了。”
“就如你说的一样，常数是用于计算万物之间规律。”
“妖族的万年伟业，你应该也知道了，要想修复宇宙飞船，也就是我们妖族的那艘飞舟，需要极其庞大的海量计算，这其中要用到大量的常数，我们这万年以来，做的一切实验，归根结底就是在验算，要算出最终的答案。”
“我们一度接近了成功，曾经举国欢庆，但却在临门一脚的时候，发现这门后不是妖族万年以求的答案，而是深渊……天魔为妖族设下的无止境的深渊。”
“在这个世界里，没有所谓的常数。”
“常数会变。”
“虽然变得幅度很小，对于你们人族所选的那条路，大概是没有任何影响，但你知道这对于我们妖族走的这条路，这是多大的绝望吗？”
“就像是盖一座楼，在打地基的时候，偏差了一毫，但当这栋楼越起越高，高到百丈千丈的时候，就会因为这一毫的偏差，轰然倒下，变成一地的废墟。”
“这栋将要倒下的高楼，就是我们妖族的现状。”
“我们走到终点，看不到星空彼端的故乡，只有一望无际的深渊。”
徐年不是什么科学家。
常数会变。
当妖皇说出这一事实的时候，徐年没法立刻领悟到这背后的恐怖，但当妖皇一字一句地继续深入说出了更多，徐年也随之想到了更多的时候，那种坠落感才袭上心头。
如同脚下的平地，忽然变成了万丈深渊。
“山外人，你现在已经知道答案了，你觉得朕应该怎么向朕的子民们公布这一事实呢？在这万年伟业将成的临门一脚，告诉所有人我们失败了，让百万大山深陷在无边的绝望当中？”
徐年皱着眉头，问道：“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
“办法？有，当然有，既然常数会变，那我们可以重新去算，只要我们算的足够快，兴许能够追上这变化无常的常数呢？尽管渺茫，但这也是妖族的最后一线希望了……”
妖皇的一声叹息，随着最后的这句话一同落下。
落在这已经不复青翠的青山上。
然后妖皇的身影渐渐消失。
离开了。
青鹓抱着酥酥走向了徐年，酥酥跳到了徐年的肩膀上。
小狐狸仍旧活泼灵性，也不知她是年幼单纯，没有听懂妖皇方才所言意味着什么，还是早就已经知道了真相，不以为奇。
不过青鹓显然是知道了真相，这位百羽王朝的大臣，对于妖皇刚刚说出来的真相，没有丝毫惊讶：“徐大真人，要说陛下欺骗了百族，确实是骗了，只是……这个真相太过于沉重，恐怕不是现在的妖族所能承受，希望你能够理解。”
徐年点了点头。
这样的欺骗，确实能够理解。
虚假的希望和真实的绝望，究竟哪一个是百族子民所需要的东西，这不是身为山外人的徐年能够武断的事情。
不过至少有一点显而易见。
妖皇虽然欺骗了百族子民，但却不像是三才会所宣扬的那样，是放弃了百族子民。
如果真的放弃了。
妖皇根本不必要编织这么一个谎言。
大可以把真相扔给百族。
至于之后会发生什么？
万年伟业的失败，又岂是妖皇一个人将要承担的后果呢。
“青大长老，所以百羽王朝正是发现常数无常，万年伟业难以成功之后，才将资源从实验研究分出了一部分，用于改善妖族子民的日常生活？”
从糊糊膏不难看出，妖族从前确实是倾尽了所有，都放在了实验之上。
都吃都已经不追逐口味。
只讲究效率。
其他的方方面面，更是可见一斑。
娱乐与享受。
在过去的妖族是极其奢侈的事情。
但是现在。
自从大焱与百羽结盟以后，妖族的生活显然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就连那间以前只能卖各种糊糊膏的店铺，都摆上了来自人族的各色点心了。
青鹓微微颔首：“徐大真人说的没错，正是伟业无望，陛下才将有限的资源，倾斜向了生活。”
徐年再问道：“既然如此……青大长老，万年伟业当真还有成功的可能吗？妖皇陛下，他当真还在追逐着渺茫的一线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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