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赵竑还是找到了杨祖春。
弯弯绕绕后说到了正题，杨祖春不禁失笑，“你这孩子开始学会和我拐弯抹角了。”
赵竑的脸一红，“我是真的觉得此人深不可测，极为危险，缘子可以进入金国探查敌情，难保他不是是金国派来的间谍。”
杨祖春不置可否，因为第一次见完颜琮的时候他也有所怀疑，但最后，还是打消了顾虑。
半晌后，赵竑离开了这个房间，再未提及此事。
第二天一大早，杨祖春就赶着这些人快些赶路回去，有公务在身的不能耽搁太久，前些日子说是治水还情有可原，但若逗留时间一长，言官的折子便会淹没官家的桌案。
尤其是赵竑和宗祯身份特殊，更不应让官家为难。
宗祯也确实心系临安，除了自己的儿子，还有身子不大好的官家。
曾钟娥耍赖说自己并不是官身，可以留在这里，自己离开女儿那么多年，现在多陪陪怎么了！
杨祖春不好阻拦，不然要被揪着耳朵教训站着说话不腰疼。
况且，他认为自己和女儿有能力护着她，她多年前便有随军的经验，不会影响战局。
雨歌自然也要留下来照顾，倒是静纯，说什么也是不走。
当初是因为说要陪曾钟娥才回去，这回没有别的理由了。
“我不准。”赵竑阴郁着脸。
“你凭什么不准？！”静纯的眼睛瞪得溜圆。她还有一句“你算老几啊”没说出口，也是在众人面前给他留点面子。
赵竑气结，悠悠吐出一句：“泞舒郡主不能离京太久。”
静纯目瞪口呆，这是要拿权势压她？当初自己出来找缘子的时候瞒着他们就对了。
他最后一次将希冀的目光看向杨祖春。
曾钟娥站出来挡在了杨祖春面前，“你别想了，必须回去！”
他们怎会不知她的心思，她留在这里是不会消停的，就是想上战场，当初去找缘子她虽担心，但也知道有高手护着，况且去之前她们一直觉得静纯是在暗处，哪成想会遇到那么多的危险。
这要是在这里偷偷上了战场，刀剑无眼，她又怎么和姐姐交代。
“将军府和宋府都指着你回去照看呢，这事没有余地。”
缘子看静纯眼眶泛红，一副要哭了的样子，凑到她身边耳语，“我偷偷给官家写了信，举荐你加入血净，到时候你磨一磨他，说不定就成了，所以，快回去吧。”
静纯的眼泪瞬间就回去了，“真的？”
缘子拉着她的手，“我知道，你也想尽自己一份力，不希望别人看轻你，所以，希望你能胜任。”
她没有说谎，这事她没敢告诉她娘，却和她爹说了，血净清理了一批人，荆彬这段日子又把重心放在这边，京中只有索潼几人坐镇，静纯要真的能加入无疑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还能历练她。
至于安全问题，自然是暗中嘱咐过的，这点，就不用静纯知晓了。
最后，除了曾钟娥、雨歌。蝶漪，其他的人都去了各自该去的去处。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缘子长叹了一口气。
成家、立业……乱世、安宁……无数字眼从脑海中飞过，她收回遐思，该干正事了。
晚膳时分，仅剩的一家几口在一起吃饭，曾钟娥忽然就说道，“要打仗了吧？”
缘子和完颜琮神情皆是一滞，杨祖春却见怪不怪，他的夫人向来聪慧警觉。
“他们淹了金军的粮草，此时正是最佳时机，各州府对外放出的都是受灾的消息，金军定然以为我们不会再这个时候出击。”
曾钟娥听了杨祖春的话便放下碗筷，“有几成胜算？”
缘子笑了笑，“九成。”
她为了让母亲放心，多说了些。
“没有十足的把握，你们也要主动出击吗？”曾钟娥似乎还是担心。
“一直守着固然没错，但若能以此逼退金军不敢再犯，也是值得的。”
嘉定十三年夏，枣阳军趁金军粮库被淹、人心惶惶之际，分三路突袭：赵方率军从左路焚其营帐，孟宗政率军再右路截其退路，杨普缘率军中路直破帅旗。
金兵腹中无粮，手中刀槊皆软，竟被冲得七零八落。残军弃甲曳兵而走，踏烂的旌旗与霉烂的粮草搅作一团，尽数陷在泥泞里。
打了一场大胜仗，捷报传往临安的时候，静纯等人还没回到。
朝堂振奋，吴尚书知道淹金军粮草一事赵竑也有功劳，遂在殿上昂首挺胸，自觉已经高了史弥远一头。
只是这个老匹夫近来竟一点动作都没有，让他抓不住错处，不能直接碾死，心中不快。
同朝为官数十载，史弥远竟还学会夹起尾巴做人了，太阳真是打西边升起来了。
如此东西三路军皆一改败势，将金军的布局往回逼退了三分，杨祖春觉得只要再等一等，金军必然求和。
缘子也有此看法，但将士们的操练不可松懈，仍每日在校场、河边、山间栉风沐雨……
缘子便也每日穿着劲装跟着，时值初伏，天气还不是最炎热的时候，但所有人身上的衣衫都湿透了。
平日若没有知军大人在，将士们还愿意脱了上衣下河里撒个欢，凉快凉快。
但今日知军大人和他们一起，就算衣衫黏在身上，他们也不敢造次。
众人有的在河边洗脸，有的在树下靠着乘凉，享受片刻清闲。
缘子也倚在树上，用手给自己扇着风，枣阳是真的热啊，比以往待过的地方都热。
正想着，就听“笃”的一声。
一只飞镖恰好落在了缘子倚靠着的这棵大树，距离缘子的头仅差三寸！
清澜和阿烈反应过来护在周围，将士们也有些后怕，是什么人能在这样的地方如同鬼魅般，不知不觉将飞镖射中这棵树，令人胆寒。
“应该是那边，我去追！”阿烈皱着眉头盯住了一个地方。
“不必，他们有备而来，你去了也是无功而返。”缘子也神情严肃，心中已经想好如何加强防备了，这枣阳城，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太平。
清澜见飞镖上有锦囊，看来不是为了取缘子的性命，她戴上手套，拿下锦囊打开。
眼睛不由得渐渐睁大……
缘子见她这副神情，自己凑过去看，不由得也皱紧了眉。
静纯在他们手中。
杨祖春今日不在城中，她也没敢将这事告诉曾钟娥，锦囊的信件中让她自己一个人去城外三十里处，几位将领定然不会让她去，因为这些人不会明白静纯的重要，对她的重要。
“他们不是回临安了嘛？那么多人都在，而且静纯的功夫也不差，怎会只掳走静纯一个人？这中间怕不是有诈。”
宝嘉担心缘子为静纯的事情着急乱了阵脚。
自从回府后她就一直魂不守舍，好在还是将事情和这几个人和盘托出了。
“静纯心思多，若是她趁着大家不注意，想自己偷跑回枣阳……也是有可能的。”
缘子现在心里已经有了好几种可能性，阿烈已经传信给荆彬探查情况，但一来一回至少也要几天，而赴约之事，今晚就要定夺。
她反复摩挲着锦囊中取出的另一个物件，完颜琮没有见过，但心中所有所猜测。
“这可是她的贴身之物？”
缘子点头，这是姨娘留给她的遗物，她随身佩戴，从不摘下，也未展示于人前，旁人定然不知，又何谈伪造。
宝嘉皱眉，这东西也有可能是遗失的，也不能全凭这个。
还未待她开口，一个清瘦人影就出现在了门口。
“缘子……”面无血色的蝶漪开口的声音也是弱弱的，清澜赶紧上前一步去搀扶她。
缘子心口也有些不忍，她知道，蝶漪这是为了她才又开始占卜，看来耗费了大量心神。
“星耀暗淡，难寻其踪。”
这八个字一出，缘子的喉间发紧，静纯肯定是出事了。
宝嘉也不敢再把刚刚的猜测说出口，万一人家真的有事，自己这番做派，岂不是落人口实，担心来担心去，还不如——
“我陪你去。”
缘子转头看她，眸中有感激的神色。
完颜琮也上前握住她发凉的指尖，“思索来思索去，这事总得有个了解，我们不能置静纯的安危于不顾，哪怕只是万一的可能，我们也不赌不起，不过现在离约定的时刻还早，就算现在不告知几位将领，你也要留下话来，手下还有这么多信得过的人，可以做多种准备。”
蝶漪看着两人紧握的手，眸色一暗，终究没有说什么。
清澜和阿烈都是专业的，又有宝嘉支持，完颜琮还是较为放心的，他在府中坐镇，万一有变故，也好协调各方，给予支援。
亥时三刻，杨祖春在随县的下榻处正欲休息，就听见外面很是嘈杂。
“何事？”
一个灰头土脸的军士扑通跪倒在杨祖春面前，“执金吾恐在黑风峪中了埋伏。”
杨祖春初时还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反应过来这人可能是血净的人，又让他细细道来。
听清楚原委，杨祖春心中有些骇然，这就是冲着缘子专门设下的陷阱，就算是有埋伏她也会涉险，定是金人的歹毒计策。
“你们带了多少人，对方有多少人？”
杨祖春一边换上战袍一边听他细说。
“执金吾只带了十数人接应，对方的人手属下并不知晓，接到荆彬传信静纯姑娘并无不妥后，便赶紧来找您求援。”
杨祖春装作不经意问道，“那你为何不孟将军求援？”
那人赶紧道：“已派人知会孟将军，但黑风峪离您这处更近，属下斗胆，便先来找您，将军，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杨祖春回首给亲卫一个眼色，然后道：“点二百轻骑，随我驰援！”
城北三十里处，缘子到了后发现路中只有一个动来动去的麻袋，除此外，空无一人，空无一物。
她不知麻袋里会不会是静纯，或是别的什么，她唤了几声，里面只是在挣扎却没有回应。
她挥挥手，清澜和阿烈一马当先，将袋子打开，几只被捆了手脚、堵住嘴巴的猴子从里面滚了出来。
阿烈恐其有诈，出剑结束了它们的生命，却仍不见有别人的踪迹，甚至连飞镖的信号都没有。
缘子眯眼，这是什么意思，把他们几个当猴耍？
脑中似有什么闪过，她飞快抓住了那个想法，“速速回城，这怕是调虎离山之计。”
清澜和阿烈等人也都紧张起来，拍马回城。
还未到城门口，缘子就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另一个方向也准备入城，对方显然也发现了他们，随即调转马头向他们奔来。
“大人怎会在此？不是在黑风峪中了埋伏？！”
是杨祖春的亲兵。
缘子感觉自己的脑子涨涨的，似乎有什么东西蓬勃而出，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喊了一声“不好！”
“阿烈，传我口令，命孟将军派五千精兵前往黑风峪！”
阿烈接过缘子扔来的令牌，快马加鞭赶往城中。
杨祖春既派人来枣阳，便是对对方起疑，就像他说静纯的局是为缘子设的一样，这个局也是为他所设，他一定会去。
只是不知，黑风峪等他的到底会是谁？
荒谷之中，给杨祖春传信的人刚进来便要往后缩，被一名亲卫擒住，“你要往哪逃！”
那人皱眉道，“情况不对，怎么没有执金吾的身影？”
再一转弯，黑压压的金兵便在月色下显现出来，为首的人驾着马上前两步，声如洪钟，“杨祖春，果然是你，你真的来了……”
杨祖春眯眼，这人的声音很是熟悉，定睛一瞧——
“术虎高琪？”
“哈哈哈哈，”术虎高琪挥刀大笑，“多年不见，没想到再见，竟是你的死期。”
杨祖春打量四周，这山谷可藏兵上万，但金兵若有异动定然知晓，所以不会太多，既是术虎高琪来此，怎么也有上千人。
他带的随时强兵，但术虎高琪的人也不能小觑，以一敌十，他自认做不到。只是庆幸，缘子真的不在此处。
粗略地分析了场上的局势，杨祖春有了决定。
“我看这地方不错，埋骨在此也并无不妥，不过我这人怕孤单，需得有人作伴，我看这儿，也只有你，配与我作伴！”
术虎高琪重重呼出一口气，“你还是牙尖嘴利不饶人，当年一战胜负难分，我实在技痒，早就想再与你一较高下。”
“与我一较高下的方式，就是拐骗我的女儿？”
“我可没有，你的女儿，此时应该还在枣阳城外打转呢。”
术虎高琪其实也并不想和缘子正面碰上，完颜讹可请求支援的时候，正巧刚投靠他的这个人出了此计，颇合他意。
“我指的不是今日！你们利用她不知实情，替你们奔走，抗击蒙古、西夏，脸上竟无一丝愧色！”
杨祖春的话掷地有声，身后的精锐皆气愤填膺，他们早有所闻杨将军的爱女为抓金国奸细尸骨无存的事，后来听说是借此机会去了金国做卧底，但有心人都能猜到，这事没那么简单，今日亲耳听到杨将军口中的真相，只觉浑身的血液都要被点燃了。
术虎高琪身后的金军也有许多是和缘子共事过的，一些人知道郓王福晋的底细，一些人不知，但站在术虎高琪身侧的几位定然都是知晓的，一时间有些心虚。
“你们金国是没人了吗？用我大宋的女将替你们守朔州、救陈州、攻盐城，干脆你们也都弃了战旗和盔甲，归顺我们罢了！”
杨祖春许久不曾在两军对垒时说这么多的话，不过今日把这些吼出来，倒有些痛快！
术虎高琪知道再让他说下去场上说不定会变了局势，有时候，语言的力量也很可怖。
“杨祖春，你说这些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想等着枣阳或者随州的兵来救吗？你放心，我们的大军马上就要踏破这几座城池，送你们一家下去团聚了！”
杨祖春心中一紧，他不知术虎高琪的话是为了动摇军心还是真的，但他知道，拖不了太久了。
“术虎高琪，十几年前你我有一战，既然你觉得不过瘾，那今日就是我们的决战，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但是——”
听到这里，术虎高琪眯眼，不知道这人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我们两个老家伙先比试一番，真刀真枪的来一场，总坐镇中军，也不知你的金刀还够不够快！”
杨祖春先提了出来，亲卫尽管担心，也不好阻拦。
术虎高琪那边则不然，“元帅小心，恐此人有诈。”
但这事容不得术虎高琪拒绝，身在这个位置，此刻也被架到这了，他挥刀大笑，“你的枪没生锈，我的刀就照样好用！来吧！”
两侧大军皆肃穆而立，所有人的心都提着，除了风声，便是兵器碰撞的声音。
杨祖春银枪如龙，与宿敌的后背弯刀狠狠撞在一起，火星四溅，吼声在山谷回荡，两人须发染霜，却皆以命相搏。
激战正酣，杨祖春一枪刺破术虎高琪的臂甲，术虎高琪吃痛，心想这场单挑应当难以速胜，若是再打下去，不是自己被对方挑下战马，就是等到他们的援兵。
思及此，他眼中凶光一闪，佯装不敌，后退几步拉开距离，趁机晃了两下金刀。
月色如练，刀身忽地漾起流光，不偏不倚闪过副将的眉眼。
“保护元帅！”副将心领神会，率军出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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